第二章(第4/6页)

我踩上了通往南塘的那条小径,正义叔离我越来越近,篝火离我越来越近了。我不害怕了。没有再看见路神我也不害怕了(我没敢磨转头颅去寻找)。我要送何云燕一样礼物,但不能是洋火枪。女孩儿不会对洋火枪心醉神迷。我要送她一只泥泥狗,赶陈州庙会买的泥泥狗,被黑漆漆出墨亮,额头上点缀着几道雪白。泥泥狗肚子是空的,头顶上有孔,对着小孔一吹,清亮动听的鸣响声震屋瓦。我喜欢泥泥狗,不是喜欢洋火枪的喜欢,是另一种喜欢。何云燕也一定喜欢泥泥狗,我看见过她喜欢柳笛。喜欢唱歌的人都喜欢能生发声音的物件。我已经积攒了两毛钱,年后我去不了陈州赶会,但我可以托山药的娘捎买(她年年都去赶会,去许愿还愿)。按辈分我该叫她婶子,我叫她德婶,因为山药的爹叫德。德婶喜欢我,不会不帮这个忙。陈州是一座湖水围簇的古城,黑老包就从东京府里下过陈州向老百姓放粮呢。陈州庙会每年从二月二逢到三月三,整整一个月呢,听说天底下的稀罕物在陈州大会上都般般四齐,玩马戏的能让人的身首分离,一转眼又能让分离的身首合而为一;要饭的乞丐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要开行业大会……太昊陵里求神应验后前去还愿的旗杆林立,笙鼓嘈杂;大街上簇拥着方圆三百里赶会的人群,挥汗如雨,举袂成荫。奶奶答应我过了十三岁的生日就和我一块去赶会,“为啥过了十三岁生日才能去赶会啊?”我问奶奶,我以为陈州庙会禁忌小孩子前往呢,但奶奶说不是,奶奶说小孩子只有过了十二岁腿脚才成型,不然走那么远的路会累殇腿脚的,那种童子殇会赖你身上一辈子送不走。我已经在冬天开始的时候过了十二岁的生日,再过一个春天,再过一个夏天,我就能过十三岁的生日了。一想到再有一年我就能去六十里开外的陈州赶庙会,就可以大开眼界出外见世面,我就激动不已。我要再多攒一些钱,要是攒上一年说不定我能攒一块钱呢,那时到了陈州庙会上我就可以随心所欲想买啥买啥,不但是泥泥狗,说不定我还可以装回一只黑明黑明的玩具手枪呢,那才是真手枪,而我这把铁丝拧出自行车链条挤兑的手枪算不上手枪,与那种黑铁皮制成的手枪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我的钱都在床铺上头那处墙洞里呢,我站到床上踩着矮凳才能够到,墙洞被一方黑粗布遮盖,挡住那些柴火熏出的无所不至的烟炱。黑粗布是奶奶送我的,奶奶还帮我在墙洞的上方揳了钉子,钉住方布制成布帘。奶奶从来没往墙洞里多看过一眼,奶奶不会偷窥我的秘密的。而再过三天,墙洞里的钱就不是两毛了,除夕夜里奶奶要给我一毛钱压岁钱,爹也会给我一毛钱的,二奶奶也会给我一毛钱的……接着说不定还会有亲戚给我压岁钱呢。要是过了十三岁生日,说不定钱洞里不只一块钱呢,说不定到了陈州我不但能有一只铁手枪还能有好几只形状各异的泥泥狗,甚至还能拉着奶奶去看一场身首分离的马戏呢!

我听见了呼呼的火焰跃动的声音,我看见了越来越近的火光照出的我的庞大无比的影子。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是站不稳,总在晃动,突然显现又突然消失。甚至我都听见了压过北风的正义叔的咳嗽声,我大叫:“正义叔——”于是正义叔的剪影黑塌塌现身在火光中,或者说正义叔斫断了喷射的火光。他向我走来,我听见正义叔在叫我:“翅膀,是翅膀吗?”他看不见我,也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听到了我的声音。他在急切地等我来。“是我!”我向正义叔跑去,向火焰跑去。我把黑暗撇开了,把北风撇开了,我突然有了种长途跋涉后回家的感觉。尽管刚走过的这条路我熟得不能再熟,甚至能知道哪儿有处凸起哪儿有处凹坑,但陪伴着无尽的黑暗和呜咽的北风走过还是第一次,我觉得是劫后余生。见到了正义叔我就回到了家里,像见到了奶奶一样。

“赶紧过来烤烤火。”正义叔一边往火堆里填芝麻秆,一边招呼我。芝麻秆轻轻地纷乱地叫嚷,接着就愤怒起来,就呼啦伸张红中发黄的身躯发出灼人的光芒。我站在火焰旁,竭尽全力尽可能想站得近一些,但我不能靠近,火焰一次次把我推开,试图把我推回黑暗中去。只有被寒风冻透的人才知道火焰的温暖,现在我理解为什么秋夜里那么多飞蛾要投身灯火啦。只要温暖,死而无憾!

我坐在了正义叔铺进我屁股下的麦秸上,钻进我身体深处的寒冷正在寻隙溃逃。透过红黄的火焰,透过被火焰强劲攫起的飞蛾般的灰屑,我看见正义叔的脸变扁了,接着又变长了……我有点害怕,“正义叔。”我叫,他是正义叔吗?在这个远离村庄的黑夜,在这片妖魔横行的野洼里,我不敢相信任何事情。“哎,”正义叔漫不经心低声地回答我,充满温情与慈爱,“你还冷吗?当心别烤着了衣裳。”他是正义叔,是我熟悉的除了奶奶除了爹外最亲的亲人。我听话地稍稍向外挪了挪,火焰威吓我不让我靠近,轻扎手背的浅疼轻了些,我的感觉也渐次恢复。我看见了正常的正义叔,没有变形,没有摇身一变为妖魔鬼怪。我还看见了被火光一次一次暴露的白杨树,仍是我夏天里看见的那个模样,高高挺立,只是没有叶片而已。它们站得很直,漫不经心低头扫我一眼,仿佛会心一笑,笑我们同时想起夏天的事情,笑夏天里真是美好。接着还会有夏天的,我在心里对白杨树说。夏天会一个接着一个到来,北风会走掉,黑夜也会走掉,明天早晨就会有太阳的,太阳能让我们不再寒冷。我还看见了崔嵬的老窑,它蹲伏在那儿,好像有点害怕火光。老窑是妖怪们的老窝,是它们的家,所以害怕火光。老窑想躲得远远的,但它不会走动,它躲不开篝火,篝火一次次撕开黑暗的幕布让它不得不现身。南塘离我太近了,我打个滚就能溜进塘坡里,就能看见那火焰老想瞅见但总瞅不见的一池碧波。南塘是碧波潭吗?鲤鱼会藏身塘水之下像藏身碧波潭中一样吗?爹捕到了它讲了无数遍的那条大鲤鱼是鲤鱼吗?我在慢慢活转过来,刚才被黑暗熄灭的一切感觉渐次复原,渐次回到我的身上。我问正义叔为啥不在塘半坡里烤火,那儿避风。正义叔说这儿不是也很好吗,你看柴火堆挡住了北风,火头子照样能站直起来呢!火头子是能站直,但北风来时会一下子抽倒火焰,而且让柴火里的火焰跳出来得太快,不能持久。正义叔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他不愿说在塘坡里烤火让人发怵,而是马上要带我看看我爹拿上来的大鱼。我一激灵站起来,因为落黑时分我已得知爹把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那条大鲤鱼拿上来了,当时我就想跑到南塘上一看究竟,但奶奶不让,奶奶让我明天一早再看不迟。临来时爹不知为什么没提这条大鲤鱼,也许是发烧烧丢了他的记忆,也许是拿上来大红鱼让他不快,反正他没有给我提一个字,按说他会向我炫示他的成功的,而且要让我在这个黑夜去先睹为快的。其实鱼堆就在旁边,就在我的身后,只是刚才我的眼睛被篝火蒙住没有看见而已。我的鼻子也被黑夜堵实了,现在才透了点气儿,我嗅到了浓重的鱼腥味。有很多鱼待在那儿,层层叠叠,堆成了一只大坟堆。有鲢鱼、草鱼、鲤鱼、鲫鱼……有的一筷子那么长,但有的比胳膊还要长出一截,而鲫鱼则像脚掌那么大。闪耀的火光拽出了鱼身子里的血,它们白亮的鳞片偶发赤红。那条大红鱼没待在鱼坟那儿,它孤零零地躺在一旁。它的身体颀长,差不多有正义叔那么长。它无声无息。它在寒冷的北风中冬眠。它只能冬眠,黑夜太黑,北风太紧。借着散射的火光我看见它和传说中的一样身子赤艳,鳞片堪比我的手掌,比大拇指甲还大些的眼睛圆睁像是要望穿黑夜。它是鲤鱼!它一定是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