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之妻(第4/8页)

她还记得,朋友家的客厅挂着一幅油画,上面画着夕阳中的泡桐、花椒树、麦秸垛和田野上的拾穗者。泡桐下的花椒树正开放着圆锥形的小花,但麦秸垛上面却覆盖着几块残雪。而那个拾穗者,一个裸体的女人,此时正手搭凉篷眺望天上的流云。她的屁股那么大,就像个澡盆。她曾指出这幅画在时间上的错误,但朋友的妻子说,这就是他们对往事的记忆:“这是一种错开的花,有一种错误的美。”丈夫说,花椒树是他让画家画上去的。“当时,我肚子里有很多蛔虫,瘦得像一只豺。要不是灌了花椒水,我可能就活不到今天了。”丈夫还告诉她,画的作者毕业于中央美院,当年也曾和他们一起插队,后来又插到美国去了,这是他出国前的最后一幅作品。她想起来了,她曾在超市的书架上看到过他的画册《广阔天地》。

错开的花!她每次来,都要看它两眼。可眼下,它却去向不明,光秃秃的墙上只剩下几个钉子,并排的两个钉子之间,还织着一张蜘蛛网。上面的一只蜘蛛已经死了,但仍然栩栩如生。在另一面墙上,贴着许多邮票那么大的卡通画。朋友告诉她,这些卡通画是他为女儿贴上去的。他每次吃完方便面,都要把方便面盒子中的卡通画留下,贴到墙上去。听他这么一说,她也看出来了,儿子房间里也贴有类似的卡通画。几天前,她还看见儿子从盒子里取出卡通画,就把方便面扔进了垃圾桶。

垃圾桶,眼下她就看见了一只垃圾桶。它就放在门后,里面的西瓜皮堆得冒尖。当朋友问她想吃西瓜还是桃子的时候,她连忙摆了摆手,说她什么也不想吃。

“怎么?就你一个人?”她问。

“还能有谁?”他说。

“你夫人呢?”她本来想问引弟的。可话到嘴边,她却绕到了人家夫人身上。本来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却引来了朋友的长吁短叹。朋友叹了口气,说:“她得了乳腺癌。”

尽管她迫切地想知道引弟是不是在这里,以证实丈夫没有撒谎,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应该安慰一下朋友。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桃子,一边削着桃皮,一边对朋友说,美国有两位总统夫人培蒂·福特、南希·里根都得过这种病,大财阀洛克菲勒的夫人哈琵也是如此。它就像月经不调一样,只是一种常见的妇科病,没必要放在心上。就在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语言学上“能指”与“所指”的关系问题。如果说婚前女人的乳房是个能指,那么婚后它就变成了所指,它的乳头就像鼠标似的直指生育。现在乳房要割掉了,那该如何称呼它呢?她想,等见到了丈夫,可以向丈夫讨教一下。她把削好了的桃子递给朋友,然后又拿起了一只。她说:“有机会我一定到医院陪陪她。别担心,只要没有扩散,什么都好办。”

“她死了。”他说。

一时间,她感到自己的舌头都僵住了。当她略带掩饰性地去将头发的时候,桃汁刚好滴到她的颧骨上。为了显示自己的震惊,她没有擦掉它,听任那甜蜜的汁液顺脸流淌。她听见朋友说,上个月,他和一个朋友在黄河公墓为妻买了一块墓地。说到这里,他迟疑了片刻,然后说:“我说的那个朋友,就是引弟。”他说,遵照亡妻的临终嘱托,他和引弟在亡妻的墓前栽了一株泡桐,一株花椒。插队的时候,为了改天换地,他们把丘岭上的花椒树都砍光伐净了。第二年春天,为了抵御突然刮起的风沙,他们又在田间地头栽种了许多泡桐。他和妻子就是在砍树种树期间相爱的。他说,有一天他又梦见了妻子,梦见泡桐的根须伸进了妻子的骨灰盒,把酣睡的妻子搞醒了。

他说得很自然,就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就像呼吸,就像咽唾沫。正是他的这种语气,多少打消了她的不安。她的目光又投向了那面墙,那面原本挂着油画的墙。朋友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但许久没有说话。就在她想着谈话如何进行下去的时候,朋友突然咬了一口桃子,咔嚓一声。她听见朋友说:“引弟从墓地回来,顺便把它带走了。记忆越美好,你就越伤感。这桃子什么品种,这么脆。唉,引弟是担心我触景生情,永远走不出过去的影子。”

“她还真是个好女人。”她说,接着她故作轻松地问道,“你最近见过她吗?其实,我也很挂念她。”

“巧得很,她刚从这里出去,很快就会回来。”朋友说,“你要是不急着走,待会儿就能见到她。杜小姐,她对你没有怨恨。你的引弟姐姐有一颗圣洁的心。”

圣洁!杜蓓从来不用这个词。它生硬、别扭,像从墙上鼓出来的砂礓,还像……还像朋友亡妻乳房的那个硬块。尤其是在这个场合,她更是觉得这个记号有一种令人难堪的修辞效果,但不管怎么说,她总算证实了丈夫没有说谎。够了,这就足够了,至于别的,她才懒得理会呢。她拿起一只桃子,愉快地削着上面的皮。她削得很薄,果肉白里透红,给她一种视觉的愉悦。桃汁带着些微的凉意,光溜柔美。但是,一只桃子还没有吃完,她的喜悦就变成了焦虑,我该如何劝说引弟放弃上海之行呢?

“她来汉州,有什么事要办吗?我或许能帮助她。”她说。

“她是来送还女儿的。办完了丧事,她把我女儿也带走了。孩子当时夜夜惊梦,要不是给她照看,说不好会病成什么样子呢。”

“你说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在国外的时候,我经常想起你们。一回国我就想跟你们联系,可怎么也找不到你的电话。过两天,我请你和孩子到家吃饭。我现在能做一手西餐,牛排做得最好,罗宋汤也很地道。”

“好,我一定去。可是,”他话题一转,开了一句玩笑,“我现在是条光棍汉,我们的诗人不会吃醋吧。诗人们天性敏感,比超市里的报警器还要敏感。”他大概觉得这个比喻的独到,说着就笑了起来。看到朋友可以开玩笑了,杜蓓也放松了。她也顺便开了个玩笑:“你要是带上女朋友,我会更高兴。”

窗外传来了孩子们的欢叫。杜蓓隐隐约约听出,其中也有儿子的声音。当朋友穿过卧室,往阳台上走的时候,杜蓓也跟了过去。她看到了儿子和朋友的女儿,一个中年妇女正领着他们在肯德基门前的积水中玩耍。杜蓓一眼就认出了她。没错,她就是丈夫的前妻引弟。引弟两手拎着塑料袋,正躲闪着两个孩子的追逐。而当他们弯腰大笑的时候,引弟又小心翼翼地接近他们,然后用脚撩起一片水花。

朋友的脑袋从阳台伸了出去,出神地看着这一幕。快餐店的灯光照了过来,把他的手和鼻尖照得闪闪发亮。后来,杜蓓看见两个孩子主动把引弟手中的塑料袋接了过来。朋友正夸着孩子懂事,两个孩子突然跑进了快餐店。杜蓓还看见女孩又从店里跑出来,把已经走到门口的引弟往里面推,她的儿子也没闲着,又蹦又跳地把引弟往门里拉。隔着快餐店的落地玻璃窗,杜蓓看见引弟替他们揩干了椅子,又用餐巾纸擦拭着他们的手和脸。那个女孩一只手吊着引弟的脖子,一只手和男孩打闹。看到这和谐的一幕,杜蓓忽发奇想,这位朋友和引弟结成一家,不是天作之合吗?再说了,如果丈夫的前妻有了归宿,不光她去了一块心病,丈夫也从此可以省心了。想着想着,她就从朋友的神态中看到了他对引弟的爱意,而且越看越像那么回事。是啊,瞧他一动不动的样子,简直就像堕入情网的痴情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