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5页)

两人走到新华电影院,沪生买两根棒冰,两个人坐到台阶上。沪生说,不开心了,算我讲错了。小毛说,无所谓的。两人转弯,经过凤阳路,到石门路拉德公寓门口。沪生说,到我房间里坐一坐。小毛说,要吃夜饭了,我回去了。沪生说,上去看看。两人乘电梯到四楼,英商高级职员宿舍,比南昌公寓宽,一梯三户,钢窗蜡地,独立煤卫。沪生开门让小毛进去,朝东是马赛克贴面的大厨房,居中的台子上,摆了一只掼奶油圆蛋糕,小毛一呆。此刻,西面房间里出来几个人,对沪生,小毛笑。沪生说,今朝是小毛生日,小毛,这是我朋友阿宝,蓓蒂,还有我父母。两个穿空军制服的中年男女,笑眯眯过来,讲上海口音的北方话说,小毛,生日快乐,学习进步。小毛一时手足无措,再一看,西厅里一个熟悉的姐姐,笑眯眯立起来,竟然是姝华。

六十年代上海,重视生日的家庭不多。沪生父母军校毕业,到空军部门工作,两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初次约会,适逢生日,因此对生日重视。沪生与哥哥沪民,一家四口,每年过三个生日,雷打不动。上一次,沪生到苏州河边,吃油墩子聊天,记了小毛生日,搬到石门路已经几年,打算请姝华来坐,让小毛有惊喜,父母非常支持。于是沪生约了阿宝,蓓蒂,只有姝华犹豫,沪生就带了小毛,先去看姝华。沪生说,姝华来与不来,自家决定。想不到,姝华还是来了。见到原来小邻居,沪生父母高兴,沪生的爸爸,讲上海口音的北方话说,到了十月一日,祖国母亲生日,更要庆祝,你们一定来,到阳台看礼花。大家点头。只有小毛恍惚,想不到过了生日。大家等小毛切蛋糕,蓓蒂说,小毛哥哥许一个愿。小毛想不出愿望,与大家一道说,生日快乐。蓓蒂双瞳闪闪,看定了蛋糕说,假使是明信片里的五彩蜡烛,金银蜡烛,多好。阿宝说,烟纸店只卖白蜡烛,南京路虹庙,卖红蜡烛。小毛说,香烛店有最小的蜡烛,叫“三拜”。沪生说,啥意思。小毛说,只要拜三拜,蜡烛火就结束了。蓓蒂说,啊。小毛说,稍大一点的,“大四支”,再大一点,“夜半光”,十二两重,可以点到半夜,“斤通烛”,一斤重的分量,“通宵”,是两斤重,大蜡烛叫“斗光”。蓓蒂摇手说,不要讲了,中国蜡烛,最讨厌。

大家吃了蛋糕,沪生父母参加一个聚会,先走了。烧饭阿姨摆上几只简单小菜,大家坐下来吃饭。小毛说,进门我就一吓,现在想想,真可以结拜金兰了。沪生说,啥。小毛说,蓓蒂喜欢香港彩色蜡烛,我喜欢古代样子,点三炷香,大家换了庚帖,就是异姓弟兄姊妹。烧饭阿姨说,如果桃园三结义,小毛算啥人呢,刘备,还是关公关老爷。小毛说,我只晓得以前,工人加入帮会最多,结拜兄弟姊妹最多,同乡同帮,最忠诚。

阿宝说,诸葛亮跟张温,也算结拜弟兄。沪生说,隔辈结谊,董卓跟吕布,杨贵妃呢,是跟安禄山。姝华说,小毛诚心诚意,大家开这种玩笑,好意思吧。小毛说,不写金兰簿,现在也是义兄义弟,义姊义妹。沪生扑哧一声笑。姝华说,哈克贝里?费恩,汤姆?索亚,真正的结拜弟兄。

小毛说,不望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讲起来,当然也不可能。大家笑笑。小毛说,古代人,是打仗之前,人人磨了刀,就开始换帖,预备一道死。蓓蒂说,我喜欢皇宫故事,皇宫舞会。小毛说,结了义,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阿宝说,我爸爸讲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人生知己无二三,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最好的朋友,最后也是各归各,因为情况太复杂了。沪生说,阶级感情,是血浓于水,我爸爸部队里,战友最团结。阿宝说,革命军人家庭,有啥好讲呢。沪生不响。姝华岔开话题说,沪民哥哥呢。烧饭阿姨说,从部队请假回来,就住院了。沪生不响。

大家吃了饭,跟阿宝到阳台上,朝外眺望,东面是“国际”饭店,东南方向,看见“大世界”暗淡的米色宝塔。小毛帮忙收台子。烧饭阿姨小声说,沪民不是生病,是做了逃兵,爸爸发火了,批评了好几次。小毛不响。大家聚到厅里,靠墙一排书橱里,多数为政治书,灰布面《列事全集》,咖啡面子《斯大林全集》,另一只小书橱比较杂,航空技术资料,关于船坞,军舰,军港码头,吃水线,洋流气象种种名目,俄文版多。另有少量文艺书。橱顶摆了一艘P一4鱼雷艇模型。沪生说,这是沪民以前做的。小毛靠近去看。沪生说,P一4是中国海军主力,苏制快艇,可惜不配雷达,靠陆上雷达传递指挥,容易失去目标。阿宝说,军事秘密。

沪生说,从苏联进口36艘,1958年打沉台湾四千吨“台生”运输船,据说是这种艇。另外还有一种木质鱼雷快艇。小毛说,啊,苏州河里运棉花的驳船,也是铁皮做的。沪生说,全部划归广州,芜湖船厂制造,苏联专利02型。阿宝兴趣不大,走开了。沪生带小毛到另一间,内阳台的角落里,堆了大叠《人民日报》,《红旗》,小台子上,是一架战舰模型龙骨。沪生说,这是沪民做的皇家橡树号战列舰,当兵前,弄到一半。小毛说,沪生是内行。沪生说,我不算懂,我航模班的老师,上两代全部是江南造船厂师傅。小毛摸一摸龙骨。沪生说,君王级系列,航速比较差,这艘船,最后是让德国u一47潜艇三发鱼雷击中,八百人丧生。小毛说,已经是手下败将,为啥要做。沪生说,有一类人,就喜欢做沉船系列,包括沪民。小毛不响。沪生轻声说,沪民倒霉了,最近跟一个女兵谈恋爱不成功,装病回上海,气得我爸爸伸手辣辣两记耳光。小毛不响。沪生指了中部舰桥说,如果小毛有兴趣,经常过来做。小毛不响。

两人回客厅。蓓蒂听儿童节目。姝华靠了书橱翻书。小毛走过去,看见几本苏联小说,《士敏土》,《三侗穿灰大衣的人》,《拖拉楼站站畏舆女晨萎师》。姝华翻到一本,阿雨志跋绥夫著《沙事》。小毛凑近去,姝华立刻退后一步说,走开呀。小毛说,颓靡,是啥意思。姝华双颊一红说,走开好吧。小朋友懂啥。小毛说,我样样懂的。姝华说,这本书比较特别,但小毛太小,我不讲了。小毛说,主要讲啥呢。姝华想了想,赧然说,就是。小毛说,吞吞吐吐,让我来看。姝华掩卷说,就是1905年,这个人,写了“性欲第一”的意思,懂吧。小毛说,啥叫性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