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Value of Ugliness /审丑(第2/4页)

“反正是病,治不好。怪病,穷出来的,脏出来的。觉着咱们自个儿就够穷了,倒有比我穷得还狠的。无定,你好好给我洗个手,用药皂!你那手刚才被老头抓过。”无定洗手,母亲又说:“你刚听清了吧?那孩子没爹没妈。敢惹没爹没妈的?惹得他赖上你,你养活他吧!”

无定这时已回到阳台上。他见老头又开他的矿去了。小臭儿站得稍远,在吮冰糖,陶醉得呆木了。他从根到梢将糖棒抿一遍,再举它到眼前端详一番,看它是否在小下去。

“臭儿啊,赶明儿挣钱给谁花?”老头问。

“给爷爷。”男孩匆忙地答,不情愿从糖上分心。

“给不给爷爷买好吃的?”

“买!”

“那你的糖让不让爷爷尝一口?”

小臭儿立刻警觉了。但思考一小刻,他伸着胳膊,尽膀子长度将冰糖递向老头,脚却将整个身体留在原地。老头半躬身,朝孙子靠近几步。小臭儿虽然仍举着冰糖,但身子往后缩一截。老头低躬的身体和前伸的嘴使无定想起那类尊严都老没了的老狗。

老头闭了眼,张开嘴,大声地“啊呜”一下,却连糖的毫毛也没去碰。小臭儿怔一怔,马上笑得格格的。是那样松心的笑,意外自己安然度过了预期的大难。

那之后,无定到山西插队落户,种了近十年高粱红薯。大学恢复高考,父亲又开始教书,他逃回来,赖在家,补营养,补觉,补考大学的课。他离开家的日子里,还算年轻力壮的母亲没一点道理地去世了。连父亲都弄不清究竟。是垃圾老头用垃圾车将她从豆腐摊子前的长队里拖回的。老头说她精精神神和人挤着就倒下了。

“你妈总也不认得我,我总认得你妈。她给了我们小臭儿一大块冰糖!”老头两只脚你绊我我绊你地在垃圾箱与他的车之间来回忙。“小臭儿当兵去啦!”他很炫耀,脸上皱纹乱七八糟。

一天无定在阳台上见父亲傍着垃圾箱与老头嘀咕什么。老头站着,半躬背,稍屈膝盖。其实所有穷到老、劳碌到老的人都有这副身姿,但谁也不会像他这样恒固地把持了它,符号化了它。无定支起耳根,听见些话碴儿。

“……都脱光?”

“……谁也不认识您。挣的钱跟收垃圾能比吗……”

“……撒尿的家伙也不让遮上?”

父亲挺抱歉地笑了。晚饭时,巧巧来了。巧巧那时还是甜甜的巧巧,绝不是几年后凶神恶煞的妻子、孩子妈、管家婆。巧巧是巧巧,绝不是后来这个上床碰碰她,她就会叫“你少糟蹋我”的悍女人。

“爸,推垃圾的大爷最后答应了吗?”

“他不干。”父亲答道,同时惊讶儿子怎么会清楚他的勾当。

“您给他多少钱?”

“一小时十块,学校定的价。”

巧巧插嘴:“什么活儿这么好挣钱?谁不干?我干得了!干一年一套好家具还不挣出来了?”见父子俩都难为情似的瞅着她,她眉毛一支棱:“实话嘛,我们牙雕厂个个干成了斗鸡眼,一月也才几十块!”

“巧巧,我爸在找一个老年男性给学生上人体课。裸体模特儿。”他把唯一一块瘦肉搛进她的碗。

巧巧“噢”得又长又轻。

一年后,二十七八的无定做了美术学院的新生,羞答答地留长了头发,贼兮兮地穿起了喇叭裤,混迹于小他许多的同学中,对着画架眯眼皱眉,前合后仰。这天是父亲的人体课。在父亲讲解这样那样要领时,他埋下身在水泥地上磨尖一大把各种型号的铅笔。磨着磨着,听教室起了一阵怪异的骚动。刚想抬头去找解释,目光一下被定住了。目光是被一双硕大、半透明、淡紫色的脚丫定住了。无定的醒悟随目光一点点爬上去:爬过网着深蓝血管的小腿,膝盖轮廓吓人的尖锐。然后是那双大腿,皮肤飘荡在骨架上。他目光略掉了那昏暗、浑沌、糟污污的一团,停在那小腹上。小腹上有细密精致的褶皱,对于如此的一副空瘪腔膛,这块皮肤宽大得过分了。无定没有去看他的脸,那张脸已朽了,似乎早该被他自己作为垃圾处理掉了。对于那张脸,“不幸”该是种赞美的形容。无定也没去听副教授赵斌口若悬河地赞美这具人体作为老年男性的典型性、丰富性——胸如何佝偻,肩如何抽耸着,两胯如何前送,脸如何繁复,如何如何如何地,这具人体夸张、浓缩了劳苦谦卑的衰老,一种丰富的不幸。这具人体本身自然地充满珂勒惠支[3]式的复杂、枯涩的线条。“这具人体上的每根线条都应激起你们的联想,激起你们表现,而不单是再现的情绪。想想罗丹的老妓女,往往,高一层的审美,恰是审丑。”

赵副教授没住口,所有铅笔在纸上“沙沙沙”起来。

这时一个女同学搬了画架和椅子到无定身边。

“行行好,跟我换个位子!”她说,以膝抵抵他的膝。所有女生除了求爱,什么都向无定求。

无定将自己的家什挪了挪,腾出足够地盘。他在纸上不知所云地涂了几笔,又俯下身去磨铅笔。

“你那铅笔有什么毛病?怎么磨个没完?”女生问,抚了下无定的肩,“用我的吧,再磨一堂课就磨过去啦。”

无定仍是佝在那里磨,问那女生:“你不是抢先霸了个好位子吗?干吗又挪这儿来?”

“啊呀!”女生低声说:“你没凑近,老头身上那股味哟,不知他这辈子可进过澡堂子……”

无定瞅瞅她:“你是‘爱卫会’(即‘爱国卫生委员会’)的?”

那一堂课他真的是磨铅笔磨掉了。水泥地面让他磨黑一大片。回到家,爸抖着那张没几道笔画的作业,伤心透顶,说儿子像他一样和艺术发生了一场大误会。无定等他怨。怨足了,无定问:“起初他不是不愿干吗?”

爸当然懂他指什么。“后来总是开了窍吧。有天他自己拐搭拐搭上楼来敲门,说他孙子满了服役期,从部队回来了,想搬出去单过。跟他爷爷伸手,说没钱买电视机、洗衣机、进口家具,讨不来媳妇。所以,老头求我还把那十块一钟头的差事给他。”

无定闷声走开了。阳台上一站,恰恰又看见老头在蹦跳着追逐一张牛皮纸:它静伏着等他接近,却在他几乎捕住它时,突然振翅一般扬起、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