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ren the Puppy /爱犬颗韧(第2/8页)

颗韧最懂的是“出发”。每天清早,随一声长而凄厉的哨音,我们像一群被迫钻笼子的鸡,一个接一个拱进蒙着帆布的行军车。逢这时颗韧从不需任何人操心,它总是早早等在车下,等我们嘟囔着对于一切的仇恨与抱怨,同时飞快地在自己背囊上坐稳,它便噌地一下将两只前爪搭上第二级车梯,同时两只后爪猛一蹬地,准确着陆在第一层梯阶上。再一眨眼,它已进了车厢,身手完全军事化,并也和我们一样有一副军事化的表情,那就是缄默和阴沉。这时它和我们一块儿等冯队长那声乌鸦叫般的“出发”,这声乌鸦叫使颗韧意识到了军旅的严酷。

过了金沙江,路给雪封没了。车一动一打滑,防滑链当啷当啷,给车戴了重镣一般。我们的行军速度是每小时七八公里,有时天黑尽还摸不到宿营的兵站。

这天我们的车爬上山顶,见一辆邮车翻在百米来深的山洞里,四轮朝天。

“司机呢?”有人问。

“找下巴颏去了。”有人答。

听到此话谁呻吟一声:“嗯……哼……”

回头,见司机小郑蹲在那里,眼球跟嵌在初烂的牛头上一样灰白灰白。我们都看着他。他又嗯一声,鼻涕眼泪一块下来了。

“头晕……”他哼着说,“开……开不得车了。”开头一辆车的司机班长说:“装疯迷窍!”

小郑一边哭一边说:“头晕得很,开不得车。”

我们都愣着,只有颗韧跑到小郑身边,在他流泪淌鼻涕的脸上飞快地嗅着,想嗅出他的谎言。

司机班长上去踢小郑一脚,小郑就干脆给踢得在雪地上一滚。

“站起来!”班长说。

“脚软,站不起。”小郑说。

“郑怀金,老子命令你:站起来!”班长喊道。小郑哭着说:“你命令嘛。”他仍在地上团着。冯队长说算了,这种尿都吓出来的人,你硬逼他开,肯定把车给翻到台湾去。

于是决定把两辆车用铁缆挂住,由司机班长开车拖着走。到一个急弯,冯队长命令大家下车,等车过了这段险路再上。全下来了,包括颗韧。

班长突然刹住车,从驾驶舱出来,问:“为啥子下车?”冯队长说:“这地方太险,万一翻下去……”

班长打断他:“死就死老子一个,是吧?”

班长冷笑:“空车?空车老子不开。要死都死,哪个命比哪个贵!”他将他那把冲锋枪立在雪里,人撑在枪把上,俨然一个骁勇的老兵痞。

冯队长说:“不是防万一吗?”

“万一啥子?”

“万一翻车……”

“再讲一个翻字!”

冯队长不吱声了。他想起汽车兵忌讳的一些字眼,“翻”是头一个。这时几个男兵看不下去,异口同声叫起来:“翻、翻、翻……”

班长眼神顿时野了,把冲锋枪一端,枪口冲演出队划一划。

男兵们也不示弱,也操出长长短短几条枪,有一条是舞蹈道具。

都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开火。颗韧不懂这一刻的严峻,不断在雪里扑来扑去,给雪呛得直打喷嚏。或许只有它记得,我们枪里的子弹都打空了,打到那两匹獐子、五只雪獭上去了。

冯队长这时说:“好吧,我上车。我一人上车!”

双方枪口耷拉下来。

冯队长一个鹞子翻身,上车了,对车下转过脸,烈士似的眼神在他因轻蔑而低垂的眼帘下闪烁着。

“开车!”冯队长喊。

车却怎么也发不动。踩一脚油门,它轰一下,可轰得越来越短,越没底气,最后成了“呃呃呃”的干咳。

天全黑下来,四野的雪发出蓝光。女兵中的谁被冻得在偷偷地哭。缺氧严重了,连颗韧也不再动,张开嘴,嘴里冒出短促湍急的白气。

偷偷哭的女兵越来越多,捂住脸上的双层口罩吸饱眼泪,马上冻得铁一样梆硬。

颗韧明白这个时刻叫作“饥寒交迫”。它曾与我们共同经历过类似的情形,但哪一次也胜不过这一刻的险恶。它跟我们一样,有十几个小时没进食了。它明白所有偷着哭的女兵是因为害怕和绝望。它还嗅出仍在急剧下降的气温有股刺鼻的腥味。它也感到恐惧,一动不动地向无生命的雪海眯起眼。这样的气温里待两小时,就是死。

烧了两件绒衣,仍没把汽车烧活过来。司机班长用最后的体力往车身上踹一脚。他也要哭了。

冯队长问他:“咋办?”

班长说:“你说咋办就咋办。”过一会儿他又说,“离兵站还有二十公里,走路去送口信,等兵站派车来拉,肯定是拉一车死猪了!”

“那咋办?”冯队长又问。这回是问他自己。

“大家都动啊!不准不动!不然冻僵了自己都不知道!”冯队长朝我们喊,一面用手拨拉这个,推推那个,看看是不是有站着就已经冻死的。

小周忽然说:“我看叫颗韧去吧。”我们都静下来。

“颗韧跑到兵站只要一小时!”小周很有把握地说。

颗韧听大家讨论它,站得笔直,尾巴神经质地一下下耸动。这事只有它来做了:把信送到兵站去,让人来救我们。它那藏獒的血使它对这寒冷有天生的抵御,它祖祖辈辈守护羊群的天职给它看穿这夜色的眼。它见小周领着我们向它围过来,在冯队长一口一个“胡闹”的呵斥中,将一只女舞鞋及求救信系在它脖子上。我们围着它,被寒冷弄得龇牙咧嘴,一张张脸都带有轻微的巴结。

它觉出小周在它的屁股上拍的那一掌所含的期望。

小周对它说:“颗韧,顺这条路跑!快跑,往死里跑!”

颗韧顺下坡的公路蹿去。雪齐它的胸,它的前肢像破浪一样将雪剪开。它那神秘的遗传使它懂得向前跑,向有灯光的地方跑。它跑进蓝幽幽的雪夜深处,直到它已从我们的视野中跑没了。

颗韧得忘掉许许多多我们的劣迹才能这样拿出命来跑。它得忘掉我们把它的兄姊投进嘟嘟响的锅里,忘掉它母亲被压成扁薄一片的身体,以及从那身体两端颤颤翘起的头和尾——那样惨烈的永别姿势。它必须忘了我们中的谁没轻没重地扯它的耳朵,揪它的尾巴,逼它去嗅一只巨大的半死老鼠。那老鼠高频率的吱吱叫声,那油腻的暗灰皮毛,以及它鲜红的嘴和眼都让颗韧恶心得浑身发冷。老鼠吱吱叫时龇出的长形门齿使颗韧感到丑恶比凶悍更令它战栗。颗韧记得它怎样把屁股向后扯,将下巴往胸口藏,却仍然拗不过我们,我们已将颗韧的脸捺到老鼠鼻尖上了。颗韧的胸膛里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响是向我们表示:它对我们的作弄受够了,它肉体深处出现了咬人噬血的冲动。而我们却毫不懂它,一个劲儿欢叫:“快看狗逮耗子!快看狗逮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