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页)

“爸,你说我该出国吗?”

“出不出都可以啊。这个要看你以后想干什么了。”爸爸说,“不过……我是觉得,出来看看没什么不好。看看外面,人的想法可能会不一样。”

爸爸的话让我心里微微一动,如风吹石块一瞬间摇摆。我凝视我们之间的流水,不知道能不能将其跃过。我和爸爸出国不太一样。他自己向外闯,风餐露宿,而我只要把简历交给中介机构,包装一份唬人的档案,花一笔钱买录取通知书,匆匆上几门课,糊弄到学期结束,旅游一大圈然后带着某某大学的文凭回去,就能以镀金的留学归国人士头衔找个工作。过程也许有点坎坷,结果也可能更悲观,但本质不外乎就是这样。

“可是我学校不好,成绩也不好。”我说。

“那怕什么。”爸爸说,“想出来总能出来。你看这边很多中国留学生,成绩还不如你,大学也不怎么样,出来念一年语言预科,最后也都申请进去了。”

“那也只是拿个文凭。”

“你不要小看文凭。”爸爸说,“有文凭你可以去做很多事。”

我看着爸爸的眼睛。这不是真话,我想。爸爸曾经讲到中国留学生在欧洲的事,那时候他的态度并不一样。他说一些中国学生十八岁高中毕业就出来,先上语言学校和预科,然后再进本科。父母不在身边,全靠自己,有的异常辛苦,有的堕落走歧路,有的介于二者之间混日子,不上不下毕业回家。一年年不断有学生涌出来,涌入全世界,未来将占据每个国家。爸爸说这些的时候,旁观、冷静、揶揄,语气嘲讽。他并不认同这个赚文凭的过程。而此时他似乎在两种态度中间找平衡,一方面不认同那种虚无,另一方面又似乎极为克制,不希望自己的不认同给我造成影响。也许涉及孩子,人就不再直率,我想。

我不是很想出国,但除了出国,也没什么别的路好走。大四推研要求成绩年级前 10%,我没有资格;考研之前犹豫了一下,就错过了报名期;找工作倒可以,但是大的招聘会已经过了,春天以后的机会越来越少。妈妈希望我在家门口找个工作,此后也可以继续住在家里,将来在家门口结婚生子,终老于家。可是我害怕那样。我几乎像逃跑似的来欧洲看爸爸,说是考察学校,实际只是想过个远离这种前景的假期。

“爸,”我抬起头看着他,“你当年到底为什么出国?”

爸爸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在犹豫该怎么说:“不大好说。情况有点复杂。也不完全是我自己选的,当时有一件麻烦事……而且我也没想到一出来就不回去了……我后来想法也变了好几次。”

爸爸的话在枯叶覆盖的水底迂回,我有一点明白,又不大明白。水波荡漾到思维深处,让心底的一些记忆从沉沙里浮起,上下起伏。我想开口,可是胃突然有点疼。

“其实你不想出国也行,”爸爸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说,“你走自己想走的路就行。我都支持。 ”

我凝视着爸爸,又低下头:“如果我知道想走什么路就好了。”

如果知道想走哪条路,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我就可以和身边人一样忙个不停,用一种世界要毁灭了我该如何拯救的严肃态度,讨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实习经历在简历上写前面还是写后面,用谐音背单词好不好,企业编还是事业编。那该多么充实。想到这些我就有点忧伤。

我确实能感觉到什么,某种在我身体里像肿瘤滋生的东西。有时让人一阵激动,有时是说不清来源的恐慌。可是一切都还隐在暗中,看不出形状,如同豌豆公主被折磨辗转反侧,可翻不开那一百层床垫,就不知道是一颗豌豆。

坐到吃午饭的时间,我俩并不饿,胡乱吃了点,就开始闲逛。已经接近了我旅程的最后时分,只剩下几个地方还没去过。布拉格街头的大块青石、红色斜屋顶、小教堂门口晒太阳的猫、橱窗里的冰箱贴和咖啡杯,都有种与世无争的闲散。那种闲散与我的状态格格不入,让人感觉陌生。

我们往山上走,想去看城堡。山路蜿蜒,巨大的黄色石块层层铺向山顶,带一丝庄严的神秘。上山的途中路过卡夫卡博物馆。设计者把博物馆里弄得黑黑的,阴暗的空间,蓝幽幽的光照亮密密麻麻的文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弄,也许是想刻意表现卡夫卡的那种阴郁,或者表现“人被异化”带来的压力,总之是有种恐怖的气氛。我一直想象卡夫卡要是自己来了会是什么反应。也许会像K在小酒馆里对姑娘和她妈妈那样,瞪大了眼睛,既严肃又天真地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有片刻我嫌累,几乎不想上去了。但到了山顶上我才庆幸,幸好上来了。山顶视野极好,让人见到双面布拉格。我从来没想到布拉格是这样的结构。风吹着额头,能看到极远处。山下的布拉格是恬静小城。全城的红房顶,像动画片里的世界,连绵的斜屋顶、散布的花园、偶尔耸立的教堂,随处是石板路小街、消磨时光的木头咖啡桌和摆着小盆植物的窗口。这些风景在山下走着看,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此时却有一种不真实的轻悠感。山上的布拉格却是另一副模样。冷峻的城堡、森严的石墙、巍峨至天际的教堂。我去过不少教堂,之前去过,之后也去过。但布拉格城堡的大教堂仍是我见过的最震撼的大教堂之一。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觉得震撼。它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有艺术特色的,但是它的风格极为突出。它的墙壁有着最典型的哥特式阴郁和飞入云霄的雕塑,室内暗而庞然,墙壁像暴风雨的前兆压下来,气质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我在那一刻才有一点明白了那个土地测量员。他在山下城市目睹着悠然闲散的浅层精神,一抬头就能感受到城堡在云端的无形压力和看不见的变幻莫测。那是一种超越个人触碰范围的压抑不安。或许哪里可能都有这样上下两层,只是没有布拉格这样目力可见。

城堡的宫廷边,有一个笨拙的土黄色桶形建筑,在城堡的风格中异常扎眼。我问爸爸那是什么,爸爸说是前苏联占领时留下的掩体。我远远瞪着它,它似乎蔑视地笑着看我。你看,它仿佛在说,我就是能把一切破坏。

站了一会儿,我的心里起了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变化。我似乎终于有一点明白这么多年爸爸为什么不回去了。留在这个地方,就相当于放弃掉所有的纠结的过往,从此之后什么都不求,也什么都不失落。你只是住在这里而已,它跟你没关系,因此你可以对它什么都不求,它对你也没有任何要求。你只是看风景,不用喜,不用悲,也不用担心自己的成绩和地位。这里和家乡如此不同,以至于一切都可以映照眼睛,却不照心。只是,这样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