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5页)

我开始不想上班。早上醒来看着窗帘,闹铃一直在响,就是不想爬出被窝。我之前猜到上班的日子不是我所期望的,但没想到这么不能接受。上班路上要坐 20分钟公车,感觉上像是要坐 20个小时。我被周围的世界慢慢浸入,个人的领地一点一点消失。我没有足够的抵抗力。

我观察我自己,像观察一个陌生人。我经常想象一群人从天空俯瞰我,指指点点,就像我俯瞰天井里打球的同事,这样的想象让我难受得无以复加。

进入深秋,我的心随着瑟瑟发抖的身体一起,不断向内部瑟缩。我开始看很多书,不是作为对现实的补充,而是作为对现实的逃避。我中午一个人拿着书,去单位旁边的小花园,一边看书一边发呆,两成看书,八成发呆。也不知道想了什么,时间刷刷流过去。我失去了胃口,什么也不想吃。我不断想起《野棕榈》里面那个男人,想着他说过的闲暇与人类的话,想着他面对危机的平静,想着他逃避时的痛苦。树叶和泥土散逸着神秘的微光,不可捉摸却让人转不开目光。我的心在迟疑、权衡、探寻中凝视那微光,不得其解。我总觉得生活应该在什么地方隐藏着某种闪光的东西,一闪而逝却无比珍稀,我总以为自己看见了,转头去追,可是定睛一看却什么都没有,人的缝隙里空空如也。这时候我就会陷入一阵恐慌的空茫,胃会疼起来,疼得发抖。

从某一天起,我开始写书。起初只是把只言片语记下来,后来尝试写一些段落,将前后颠倒的思绪整理出顺序。可是不得其所。语言缺少文采力度,有时候怎么都梳理不出逻辑,有时候自己以为写得很好了,倒头睡去,睡醒了再读,却发现完全不忍卒读。只好又把书稿扔回抽屉。那是最难过的时刻。

跨过那年冬天,几乎没有新年的感觉。春天来了,我还是觉得很冷。

那段时间,妈妈瘦了一些。我想她是过于为我操心,有点内疚。妈妈却说是高血压,有糖尿病倾向,大夫要求控制饮食结构才瘦下来。她说不碍事,仿佛怕给我增添负担。她还是在私人会所做饭,这一年市场红火,老板们很喜欢聚会,一周至少一次大聚,妈妈因此忙碌而收获不菲。她说不清这是好还是不好。她开始跳扇子舞,买了两把带巨大花边的粉扇子,早上定时去小公园。周末和一起跳扇子舞的邻居去逛集市。她的状态和我的状态相隔鸿沟,融入与疏离的鸿沟。

妈妈担心我的状态,但是又不敢多问。我也不愿意面对妈妈的忧虑,那像是一面镜子,照出我自己多么低沉。我有大把时间,不想见人,也不想做事。

周末我会在大院里走一走,看看小时候玩的操场,看看我的幼儿园,看看大院里老头们下象棋。大院基本上维持着我离去时的模样,甚至维持着我儿时的模样。大院看上去好小,树看上去也好矮,不知道小时候我是怎么把它们当作冒险的乐园。大院里都是六层红砖楼,工厂宿舍,一排一排。都是八十年代建筑,即使外表重新刷了漆,也还是能看出时间留下的磕磕碰碰,显得苍老。这些楼全长得一模一样,显示出当时建楼时独特的工厂式审美。若是外人来一定会迷路,每一个楼洞口都是前一个的重复。在大院里逛,有时候会碰到以前认识的叔叔阿姨,从白头发和松弛的皮肤上看出伤感的变化。他们会惊讶地停下来和我打招呼,我尽量说得简短,以便不必被问到关键问题:结婚了吗,有对象了吗。每次遇到这些问题,我都无法抑制自己的绝望。

回家之后,我和微月重新走得很近,将大学四年的距离抹平。

零七年一月,微月确认了怀孕。这事对我震动极大。去微月家之前,我心里不安,担心自己精神状态太差,会给她带来不良影响。

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和微月的二十三岁生日都还没过,她就要做母亲了。我明显没有进入那个状态,每天还在纠结一些何去何从的问题。听说人在无所事事的年纪都想过这些事,后来有了正经事,渐渐就都忘却了。我显然没有到那个阶段,也不愿意到那个阶段。

微月一点都没有怀孕的富态,反而略微变瘦了,显得有点憔悴,头发松松地挽着,显得脆弱。她说她吐得很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已经瘦了五六斤,不过最近好了一些。我不知道能怎样安慰,只是问她每天吃什么喝什么,然后像妈妈唠叨我一样唠叨微月,要吃好一点,多吃点营养。其实我完全不懂孕妇应该怎样吃营养。

我问微月结婚是什么感觉,她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我问她你们的钱都放在一起吗,她说也没有,太麻烦了,就是各花各的。我问她那你们在一起玩什么,她说她先生工作忙,也很难有时间一起玩。我又问那结了婚能做什么,她笑了,说看电影时总能一起吐槽,我说我和大学室友也可以。最后我问她做母亲有什么不一样,这一次她显得相当郑重,带着一点难得的忧伤说,就是有那种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感觉了。

微月给我传递了不少老同学的信息。我很久没和任何人联系,消息都靠微月给我更新。好几个女同学进了银行,另有两个考了公务员。男生有的在保险公司做销售,有的卖手机,有的去新东方教英语。结婚的有一两个,预计很快要结婚的还有三四个。新年有一次聚会,微月说,看上去男生变化更大,有的已经凸显了肚子,发际线也开始退了,以前看着很帅的现在早就不帅了。

“微月,”我鼓起勇气直接问她,“你就想要这样一辈子了吗?”

“哪样?”

“就这样……结婚生小孩,在家门口上班。”

“有什么不好吗?”

“没有不好,”我说,“只是,你原来想去很远很远、很远的地儿。”

“你不是也没有去吗?”她问我。

“问题是我是在纠结啊。”我说,“我还是忘不了原先想找的那种……自由。”

我以为她会对我说少年时的梦想不算数、长大了人应该成熟一些之类的话,我没想到的是,她想了一会儿,说:“云云啊,你想过该去哪儿找自由吗?”

零七年春节,吴峰从美国回来,召集了几个中学同学,晚上出来吃饭。

那顿饭吃得很尴尬。徐行和另一个已经工作的同学见面就有共鸣,一直说工作上的事。吴峰说起美国的单纯生活,上上课,做助教,给学生判作业,其余的时间就去操场上打篮球。徐行不由自主笑了。在他眼中,这样的生活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和他觥筹交错的成人世界比起来,实在是太小儿科了。他不断运用这一点身份差别。他问我们,也问吴峰,知不知道什么是股权置换,还跟我们说,未来挣工资什么的没前途,创造财富还是得资本运作,资本市场是一天身家翻几番,不是挣工资能比的。我问资本怎么运作的,他说了些东西,但说得模模糊糊,说来说去也没说明白。吴峰说起美国,说中国的金融市场和美国比还差得很远,至少差一代,说不准差两代,这就好比马车和汽车的差别,又像 386电脑和奔腾的差别。但是问他什么叫差一代,又问他中国金融比美国金融少了什么,他却也不知道。徐行说近年中国市场发展很快,谁占了先机谁就成功。吴峰和徐行就这样空对空地争论起来,争得有些混乱,不仅证据不足,连两个人各自的论点也不清楚。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些渠道听来这些观点,又混杂了什么个人情绪。仿佛出去的人为了证明出去是对的,留下的人为了证明留下是对的,都期盼自己选择的一边超过另一边。留下的人预测国家的上升,出去的人反过来。国家成为证明个人正确性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