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页)

上午九点多钟,我突然在妈妈肚子里动起来,猛烈而突然,不容分说,妈妈在两阵不同寻常的剧烈绞痛之后,凭借着女人与生俱来的直觉判断,孩子要出生了。其实夜里就剧痛过两次,但一阵子就过去了,两次间隔又远。她站起身,腿有些发软,又坐下,想等中午爸爸回来。到了上午十点,她能感觉身下出了一股水,再也坐不住,央告邻居去厂里找找爸爸。邻居遍寻了一大圈,去车间说是已经请假回家了,在大院里没见着踪影,便自告奋勇扶妈妈去医院。妈妈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勇气,披上衣服,穿上鞋子,竟站得直直的,还冷静地拿上钱,一个人捧着硕大的肚子往外走。邻居上前帮忙,妈妈还怕给人家添麻烦,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到了公车站,妈妈仿佛没事一般,连说又不疼了,待公车来了便一个人上车,只是央邻居再去帮忙找爸爸。

妈妈捧着肚子坐在公车上,竟然出奇地镇定。她能感觉下身的羊水,但却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慌张。她尽量坐定了,双腿一动不动,不让情况进一步恶化,心里对自己说快到了,马上就到了。她有一种壮士出发征战的感觉,风萧萧兮,独自上路,前方未知兮,空旷了然。她冷静地计算各种糟糕的可能性,例如在汽车上突然要生了,例如到医院里却没能挂上号,例如难产的时候联系不到家属,筹划着若是这些情形发生,该如何跟周围人求助,说什么才比较合适,应该不应该将身上的钱交给帮忙的人。她被夏日的日头照得脸颊发烫,汗珠不断渗出来,顺着额头往下流,流到脖子边上迟迟不落,惹得人痒痒。她连擦汗都很少擦,仿佛一举手一投足都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让局面在到医院之前就不可控制。在车上的乘客看来,妈妈就像一尊菩萨一样安静祥和,富态的脸因汗而发出亮光,嘴紧紧地抿着,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如同打坐。妈妈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征程。公车像是观览一样,走走停停,速度只比得上一旁行走的路人,仿佛要将街角的每一个细节看清楚,再缓缓前行。既慢又颠簸,破烂柏油路上的每一处石坑都会弹跳一下,妈妈却奇迹般地凭着本能,坐得稳如泰山。妈妈这一生都有这样一种气质,她虽然不会站在极高处考虑大问题,但她对生活的具体小事有着无理由的安详信念。

妈妈没担心过自己,只是担心爸爸到了医院却找不到自己。

到医院没几分钟,妈妈就进了手术室。我如此好地控制了出生的时间,既没有提前出生在公车上,也没有让妈妈在人满为患的医院走廊里等待太久。妈妈刚站定,就觉得腹部一阵绞痛,刚刚在路上屏住的一口气正在失去控制,她哎哟哎哟地叫起来,起初没人注意,后来一个路过的小护士看到,连忙进诊室叫了医生出来。拉进里屋匆匆查了,迅速推上待产床。过了三个小时,我迫不及待地向整个世界露出头来。

“是个闺女!”大夫说。

“让我看看……”妈妈有气无力。

妈妈只见到我一眼,我就被人抱到恒温室去了。我的第一声啼哭给妈妈极大安慰,但我红通通的小样子让妈妈心生厌弃。简直像个小猴子!妈妈想,这丑陋的小东西,以后就要跟她朝夕相处了吗,长大了是不是也是个丑丫头,可怎么办。

但是她太累了,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迅速昏睡过去。

等推回到病房,爸爸还是没有到。护士在门口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就把妈妈和另一个病人安置在同一张病床上。医院病床紧张,床外完全满了,硕大的病房里病床一张挨一张,已经有好几张床上挤了两个人,都是头对着脚,脚对着头。护士漠然地推着小车,妈妈自己调动最后一分力气,从小车上爬到了床上,护士粗粗地掖了几下被子,就扭着屁股匆匆忙忙离开了。金属床架上只铺了一层薄垫子,胳膊肘磕在床边上生疼生疼。

妈妈一躺下,就被同床的脚的味道熏得向后躲去,可又躲不远,稍微一动就要掉下去。她翻了个身,勉强昏睡过去。一整个下午,妈妈都在疲惫不堪的睡眠、干渴难忍的清醒和臭气扑鼻的刺激之间辗转反侧,睡也睡不深,醒也醒不来。她饿了,可是睁开眼睛看过去,没一个认识的身影。饥饿和干渴像是爬在身体里的两只躁动的虫子,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它们的挠痒。病房里炎热不堪,唯一的小电扇在远边墙上吱吱嘎嘎。

下午五点半,妈妈的嗓子冒出烟来。她咳嗽也咳不出唾液,饿得身体发抖。临床看护的大娘看妈妈实在可怜得紧,就好心从自家的保温罐里盛出一小碗玉米粥,扶妈妈斜靠着床,喂她吃了。妈妈仿佛第一次吃到人间甘露。

“你家家属呢?”大娘问。

“不知道,”妈妈说,“央人去找了。”

“咋这么狠心呢?生娃都不来看。”

妈妈鼻子一酸,却还是说:“上午上厂里去了,兴许就是没找到人。”

“你生的是小子还是闺女?”

“闺女。”

“那会不会听说是闺女,就不想要了?”大娘小声问。

妈妈的心咕咕咚咚往下坠。“不能啊,不会吧。”她说得怯生生的。

“婆家人呢?”

“离得远,还没来得及通知。”

地狱般的下午,让妈妈积攒了许多委屈。六点半的时候,爸爸终于赶到了。他急急火火地冲进病房,跟在小护士身后,大步流星几次差点把小护士撞倒。爸爸跑到床前就想扶妈妈坐起来,看妈妈龇牙咧嘴地疼痛的表情,又失里慌张地把妈妈放下。妈妈碰到同床的脚踝,虽不重,但有点懵。妈妈本来就委屈,整整一天经受的痛苦都浮上心头,苦难的感觉攫住心,眼泪滴溜溜转,被爸爸这么一折腾,忍都忍不住了,哎哟一声,眼泪顺着声音就滑到鼻梁上,又顺着脸往枕头上流。妈妈最讨厌自己在别人面前哭,可是却总忍不住。越是忍不住,越是讨厌自己哭。别哭,可别哭,妈妈对自己说。这种思绪本身就加重了内心的委屈,仿佛越来越可怜了,眼泪便越发止不住了。爸爸站在床边,手足无措起来,他想给妈妈擦眼泪,没有手绢,就用粗糙没有洗过的手擦,抹得妈妈脸更刺痛了。最后妈妈呜呜地哭得止不住,爸爸蹲在旁边,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最后还是一旁的好心病友递过来一块手绢,妈妈呜咽着还说不要,但鼻涕已经流到嘴边上,只好接过来掩住了脸。爸爸一直拍妈妈的肩膀,但因为愧疚一直说不出话。

这窘迫的一幕妈妈一辈子都记得,很久很久以后,每每跟我回忆当初的时节,还会说,别人的家属都早早拎来鸡汤,你爸爸整整一下午都不管我。说着眼眶就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