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页)

现在想来,那一段寂静的孤独是我最纯粹的时光。平生讲话很多,但我渐渐发现,他回避讲自己。不是完全不讲自己,他会讲自己看到的东西、读的书,但是几乎不会讲他自己的心。当我试图与他沟通内心,他就显示出某种不易察觉的烦躁。他会批评我,说我太轻易发表观点,是浮躁的表现,没有把书读通就夸夸其谈。最初我听到了心里惭愧,拼命看书,但是后来慢慢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不只是对不屑的事物闭口不谈,他对几乎所有问题都只点评他人,不谈自己。他引述西方大师、推崇某些人、对某些人不屑,可是当我问他自己对这个问题是什么看法,他每次都能用其他引述把问题转开,若再问下去就会引起他的恼怒。他常说的一句话是“这问题太复杂了”,似乎复杂的事物天然就具有不可言说性。有些问题可能确实是比较复杂,可另外一些问题不是。当我试图和他谈起我的老同学,他却让我去读叔本华,读叔本华对人愚蠢性的论述。我知道他的意思,可我想说的不是全人类的事,我想说的只是我,是我和我的同学。

每当话题转向他个人的喜好或者儿时的记忆,他就似乎很厌倦,不屑于谈论这些琐细的话题。若是我问他小时候害怕的事或者在学校里讨厌的事,他就几乎要生气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回避这些。他只是偶尔有一次提到,说自己小时候很自闭,几乎交不到什么朋友,是通过阅读大师经典走出困境,成为自信的人。我非常敏感地听他说这番话,想从中猜想出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他的经历又是什么样的。我更敏感地观察他的自信。他毫无疑问相当自信,敢于对整个世界说不,但他的自信却是相当紧张的,带着一丝强迫的意味,像是将一件盔甲穿在身上,随时在说:“嘿,我有一件盔甲,我比你们都高明,因为我有一件盔甲。”我和平生都是内向的人,但不同之处在于,我清楚自己的内向,也关注着内心的事。而平生的内向更为彻底。他目光完全向外,不让任何人接触到他的心,甚至不让自己触碰。

有一次,他们的读书会请到了一位诗人。诗人的诗作题材敏感,写了不少被禁止出版的诗集,也办过刊物,都只能自行出钱找油印作坊自行印刷,在地下文学圈子里散发,在熟人里推广。那次讨论很快脱离了诗的领域,变成了政治讨论。我翻着诗人带来的油印小册子,问平生他喜不喜欢这个诗人的诗。那些诗很口语,句子切割得很短,像是打嗝的人断断续续蹦出的话。平生不愿意回答,告诉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试图从社会结构的层面看待这些诗,说哈耶克与自由,说重要的不是这些诗写了什么,重要的是它们被禁止。

“我知道禁书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想跟你讨论禁书的问题。”我说,“我只不过是想问你喜不喜欢而已,就这么简单。你难道看完电影或者书不想找人相互交流吗?”

他侧过头去不看我:“你怎么也跟俗人一样,陶醉于这种没营养的议论?”

这种时候,沟通就像是一道壁垒、一堵墙、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我在这边徒劳地想要挖一条通道,手指沾满泥巴,还被墙里的守卫泼得灰头土脸。我觉得他是在用他读过的东西做盾,掩盖他心里真正所想,有时候我觉得他已经把读过的东西当作他心里所想。

我想问的其实没那么复杂,我只想知道,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现在想起来,我们之间最亲近的一个时刻是二月初的一个傍晚,他似乎很疲倦,为一个问题或是一件什么不顺利的事情发愁。在咖啡馆昏黄的日光中,他把书推到一边,身子斜靠椅子,一只胳膊搭在我的椅背上说:“以后咱们找个海边的小渔村住吧,找那种穷一点的,租房子应该不贵。早上起来可以去看看海上大雾。”他的面容倦怠安静,像弃掉一盘棋之后带悲伤的解脱。我轻轻侧过身子,去拉他的手,他顺势躺下来,躺在我的腿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凝视他的脸,夕阳在高楼背后留下最后一抹橙黄。

那样的记忆,过于稀有。

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参加一场送别宴。跟平生在一起,认识了他的一些朋友。平生不喜欢和人交往,除了读书会同伴,他只和同租的室友有浅淡的往来。他租的房子是三居,客厅打了两个隔断,平生住一个小间。我去过几次,和他的室友也就有了些许交情。

春天里的一个周末,平生的一个室友要搬走,请其他几个人吃饭聚餐。聚会是在通向香山的那条路上,靠近颐和园的地方。荒僻的路边没有路灯,小饭馆的招牌是仅有的光源。我们来晚了,进门的时候火锅已经冒起了泡,几双筷子正在下肉。很显然,在我们到达之前,他们已经聊起来好一会儿,啤酒也已经喝光了两瓶。

告别的室友叫赵志高,考研已经考了两年,如果再考就是第三年,女朋友开始受不了,因为他即便考上,距离工作挣钱也还有好几年,对女朋友来说,想成家是等不了这么久的。赵志高报的是电影与文化研究,目标是做电影评论家,短时间内看不到收入的前景。女朋友让他在研究生和自己之间二选一,赵志高纠结许久,终于做了选择,放弃考试,接受了女友托人找的职位,去一家广告公司做销售。老金十年前就来北京漂着,做过一段时间酒吧歌手,打过些零工,后来不唱了,找了工作。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剪了长头发,梳着板寸,脖子后面积累出肉。老金现在卖保险,他妈妈在老家,糖尿病变得严重,花销变大,他需要寄钱回家。他说他永远都不能期望自己家能出钱给他买房子。女孩子刘妍处于纠结的两难。她只希望能留在北京,有一天组个小家,能装修自己的屋子,能带孩子去旅行。她最喜欢的是陈列着欧式室内装饰的家居用品店,但一样也不舍得买。

在黑沉沉的夜和渺茫的希望中,在酒精的刺激中,人的情绪总会有点悲观亢奋。老金骂房价太高,骂给他办暂住证的公务人员没素质,说他们狗眼看人低、办事没效率,进而说各种公共部门的人浮于事、臃肿腐败,颇有国将不国、痛心疾首、有识之士无所作为、除了一醉方休又能何为的劲头。他说的都是真的,但也有情绪的自我投射。

我们那天晚上都喝了酒,喝了很不少。最便宜的燕京啤酒,至少有一箱。其实也说不上是什么告别,但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有点离愁别绪,或者是一点生活不会改进的灰心,或者是心底深处还抱着某些放不下的希望。走出小饭馆,打不到车,我们就沿着黑灯瞎火的马路走了很久,一次次看着身后出现的货运卡车车灯将我们的影子映出、拉长、再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