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5页)

“嗯?”妈妈愣了愣,“哦。好啊,那我回头跟李阿姨商量一下。”

我将毛豆皮倒掉,用抹布细细擦拭桌子,每一个边角都擦了,像永远都擦不完似的。

回想起来,之前每次妈妈让我在家多住一阵子,我就带着焦躁和恐惧想办法推托。什么学习的事情太多,什么还要上课,什么还有家教要做。其实都是借口。我只是不想待在家里。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潜意识,只是任由情绪推动,对妈妈的建议鸡蛋里挑骨头。我的潜意识让我假想出困窘的局面,假想出很多尚不存在、而且可能永远不会存在的冲突。我试图暗示妈妈的人生哲学只是过时的人生哲学,遵循这种人生哲学,最终也只能是庸俗和碌碌无为。实际上回顾起来,我只是恐慌自己。我处于自我怀疑最严重的时期,想要做出些什么,却又缺少进境,因而极度担心如果回到常规的轨道和熟悉的环境,就什么都做不到了。这种怀疑转化为对周遭的愤怒,就对所有阻力格外敏感。对房租敏感,对压力敏感,对正常的程序敏感,对妈妈的话敏感。其实妈妈不是阻力,是我对一切都反应过度了。

我充满愤怒,只为了避免面对自己。一个真正确信自己所思所为的人不会这样。勇敢的人不会这样。他不会计较自己处于什么环境,也不会这样迁怒于自己所处的环境。

休养的日子里,我带着难得的温存去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走了走,从我出生的工厂大院到小学和中学,再到我们常常游戏玩耍的自由市场和街心花园。

我到小学门口逛了逛,以前觉得是一个很大的天地,从教学楼到楼后的厕所要跑很久,操场有漫无边际跑不到尽头的黄土,旗杆高昂巍然。然而这次看到,惊异整个园子竟这么小,三两步就穿过楼道,操场沿对角线也不过五十米。小时候觉得站在领操台上就是无上光荣,可现在一步踏上去,又三两步走下来。小学生看上去只有一点点大,也许只到我的腰附近。他们带着黄色的小鸭舌帽,手里举着冰棍,追跑打闹的时候校服裤子几乎要掉到屁股下面。原来人小的时候只有这么小。

我在校门口试图寻找从前每天都买小吃的三轮车。那个时候三轮车上有几桶勾兑出来的彩色甜水,有大梨糕和拔糖,还有小蛋卷。小时候放了学,我们每天都要拿一两毛钱在车边选来选去。如果有动画片贴纸,还会蜂拥而上。现在校门口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居民楼和土路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只是那一排乌七八糟而诱人的小摊子不见了。来来回回走了几遍,等到了中午,一切还是清静有序。我知道我的小时候真的过去了。

我坐在校门口的石墩子上,回忆自己小学时候是什么样子。我记得自己那时候胖胖的,塌鼻子,小眼睛,丑兮兮的,留一个锅盖头,笑起来憨憨傻傻。其他的我几乎想不起来了。我想起我们那时候在校门口玩跳房子、丢沙包、老鹰捉小鸡、鸭子过河没人逮、警察逮小偷、跳皮筋、捉迷藏、三二一木头人,还有什么什么。叽叽喳喳的尖叫声、大笑声和争吵的声音穿过时间的雾气和寂静的午后空气传到我耳朵里,我看到傻兮兮的、笨拙的自己,在小朋友的群体中笑着羞红了脸、惊叫着躲闪。我还看到男孩子们向游戏厅跑去,手里握着闪闪发亮的一块钱硬币,或是高举着新借来的红白机上的黄色卡带,大嚷大叫着,奔向某个神秘岛屿或魂斗罗发光的下水道世界。

这么想着,我发觉,有一些事物,就那么倏然而逝了。曾经弥漫在每个人的生活里,是我们全部乐趣和希望所在,但没过几年却销声匿迹,就像从来不曾出现一样。或许没有任何一代人的童年像我们的童年消失得那样迅速。无限匮乏的状态中,一些事物的出现打破匮乏,让人意识到匮乏的存在。而它们终于消逝了,无影无踪,只有在某一天某一个怀旧的小店里才看到它们的身影,让人感叹一句:“啊,那个东西,小时候我也有。”在短短几年间,在曾经拥有过它们和不曾见过它们的人之间,有了无法沟通的鸿沟。而我们以他人无法理解的柔情,感谢它们给我们带来的、最早的对这个世界的认识。那是怎样的惊鸿一瞥啊,从此世界成为花园。

我开始用沉思中获得的新的眼光看生活,发现一切都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之前不堪重负,一多半是因为看得不够清楚。因为看不清楚,所以焦虑。一旦事情完全明朗,焦虑就消失了。我太过于恐惧他人给我输入的观念,以为它们都是过于强大的势力,而实际上,所有输入都是片段,我是它们的集合,比它们的集合还要庞大得多。应当由我肯定它们,而不是由它们肯定我。我可以进入一种无限广博的状态。自由就是扩大到无穷的自我。

生活开始在我眼前呈现出湖水的状态,静谧而波澜不惊的宁静湖水。我每天重复着规律的作息,早上吃了饭出去走走,在附近的小花园转一圈,然后回家看书。午饭后继续看书,傍晚前后,去远一点的地方,在操场上跑跑步,或者去书店转转,回来的时候去超市帮妈妈买一点晚上的菜。晚上继续看书。

我想事情变少了。有时候出去走走,只是为了看看夏日傍晚的天。天清澈,云有颜色,站在天桥上能望见遥远的河,就什么都不再想。对于这种缺少激烈思想而变得简单的生活,我不以为有太大不妥。最急躁的日子过去了,试图只用几个月时间在大脑里激烈碰撞、超越人类千百年智慧的野心过去了。只从被输入的碎片信息里洞悉世界是一种虚妄。我首先需要达到自我、发现自我的样子。

我开始小心翼翼观察自己的感觉,不仅是想法,而且包括所有感觉,风的感觉,食物的感觉,痛苦的感觉。我喜欢一个人散步,喜欢有风的傍晚,不喜欢柳树,喜欢走方格地面的时候每一步刚好踏在一个格子里,不喜欢指导人生的书,喜欢看两难而无解的故事,不喜欢看上去比谁都聪明的人,喜欢自嘲以娱乐大家的人,不喜欢羊肉,喜欢麻辣烫。喜欢孤独,不喜欢崇拜。我开始有意识地生活在每一秒。

我进入有意识的生活,对每一秒现实加以关注。这是一种相对澄明的状态,像在屏幕外看其他所有人。我渐渐地领悟了那种连续自我的感觉,当一个人进入了连续的超于日常生活片段的时间中的自我,获得了时间尺度上的旁观,那么日常生活的任何状态都失去了其表面的意义。金钱的、名声的、严肃的、宏大的、革命的、爱恋的时刻,都变成时间流中的一个切面和片段,都不再重要,或者说至少不再以通常理解的方式重要着。重要的只有连续的、云端的、看这一切的这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