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4页)

最后到了一片空地,前方又是林木。有一座小庙,门口的石牌写着这里曾是佛教净土宗讲经的地方。净土宗在庐山东林寺创立,慧远大师在这里建了讲经台,留下禅音萦绕。此处的游人已寥落无几,能听见瀑布遥遥的水声在空谷轰鸣。在我的正前方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石上刻着一个“空”字,气魄宏大,字体隽秀,漆成红色,在四下山壁与流水的围绕中异常醒目。

我站在小路上,看着这个空字。红色的字像是在石头里漂浮,随风起落。我有种感觉,像看着一棵洋葱剥落,剥到最后空空如也。一层层剥开,一层层脱落,都是表皮,里面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剥到最后什么都没有。我那么急不可耐一层一层剥掉所有看得见的表层,希求找到深处核心,可是最后只有一个空字。接受了这个,我的世界反而静了。

从庐山上下来,我继续南下,到深圳看了徐行。徐行在北京打拼两年有余,零九年初被派到深圳做项目,一来二去觉得深圳更好,包容性比北京好很多,于是决定留下。

三年没见面,徐行的生活看上去有一两分黯淡。他终于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友分手了,看着女友嫁给当地的处长,在网上晒出结婚照和无穷无尽的宝宝照。分手后两年,他才找到新女友,这次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从来没有带新女友来见老朋友。我不知道他担心什么。在深圳见到他,他也对女友的事只字不提。他只是依旧喜欢说工作。他的工作始终在他口中前途似锦、空间广阔,但每次我问他具体做什么职务,他又开始语焉不详,说他们什么都做,参与整个工程流程,似乎在工程设计、立项、招标、施工、监理的全过程中都有他们的身影,于是我更加不清楚他们公司本身的性质。

徐行仍旧喜欢谈他的见多识广,只是谈话的对象从京城出名的老板变成了地方政府官员,他喜欢讲每一个地方的喝酒风俗,不同政府的办事风格和款待特征,讲那些工程背后的利益关系,讲招标过程可以动的手脚和权力插足的位置。他讲得仍然带着三分神秘和五分得意,有些地方故意压低了声音卖关子,并不是得意于自己做的事情了不起或优于他人,但他似乎得意他正接触和见识别人见不到的东西。当一层不透明的钢铁在头顶笼罩,底下是一片海洋,任何与罩子的亲密接触或泄露出的消息都显得路径不凡、眼手通天。徐行他们一直随行就市,虽然说着这个世道规矩崩坏,但也心甘情愿地陪着玩下去。

徐行只提到零星的生活。他一直想在北京买大房子,但一直做不到。从零六年本科毕业就一直说,想买房,想出租,想以房养房。可是他始终没筹到首付,攒钱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房价上扬。徐行的父母做工人一辈子,仍然住在没有拆迁的老楼里,徐行从小就睡在沙发床,现在回家几乎无踏足处,买房不可能求父母支持。他在两难中踌躇。他不甘心回老家,他从出来上学的第一天起就抱定了混出一番天地的志愿,但他又无法留在北京,眼看着家境更好的同学一一买房结婚生子,只有自己无能为力,于是干脆南下,到最南端寻找机会。他相信在这个最早开放的城市,身份的势利总比京城少些。徐行仍然对出人头地的生活抱着热望,一种在我看来近乎无根据的热望。那种自负的热望在一开始显得滑稽,但是重复到一百次,就令人在悲伤中心生敬意。

吃完饭,我们在街上散步,徐行忽然说起林叶的事。他听说林叶分手了,很关心地问她现在怎么样。

“你都听说什么了?”

“没听说什么,”徐行说,“就听说,听说她做小三,人家不要她了……我这人说话粗,不好听,你可别跟她说啊。我都是听说的,说错了你别介意……其实这种事也正常,现在多得是,谁说不能做小三呢……回头不行我看看我的同事里要有合适的,给她介绍。”

我听得不舒服,想了想说:“林叶……估计不太想被介绍。她要求还挺多的。”

徐行说:“其实你有空可以劝劝林叶,让她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了,别太挑了。她的性格一般男生还真不怎么喜欢……你让她别看那么多言情小说了,看多了有点……那样。”

“哪样?”

“也没哪样,就是说话总跟言情小说似的。”

深圳的夏日夜晚湿热,空气像把人包裹在不透气的茧里。我低头看着街上的大理石砖,有一点怅惘。徐行的话像一颗石子硌进我的心里。当人接受一种语言,就是接受一种看世界的思维方式。一个人可以用内心语言构筑一个世界,可以和现实世界迥然不同。这不只是幻觉的问题。但是如果这种语言无法和他人公约,那么该不该接受更广泛人群的语言。这问题我不敢想太多,想得太多,我自己的生活就变得无处存身。

我跟着徐行在深圳走,心里有微微起伏的动荡。这是爸爸最初接触世界的城市。爸爸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知道还有一个世界如此不同。我很喜欢这个城市。如此绿意葱葱,如此清洁精干。我们去了南山正在开发的别墅区,看了徐行工作的项目工地。他指着山下的灯海,说看到那繁华中央了吗,那里要盖起中国第一高楼。

我站在山腰,脚下灯如海洋。我忽然有一点明白了爸爸的离去。

从深圳坐火车很快到了香港。身边是走路飞快的学生和商人,显然是习惯了往返,走路目不斜视。何笑在出口接我,老远就挥着手,咧嘴大笑的模样和小学时一模一样。

在我的这些朋友中,只有何笑一直陪着我保持单身状态。她还是在香港工作,只是经常回北京,许多业务在内地展开,她需要两边来回照看。工作了几年,中间有一年出去进修读 MBA,其余时间里,她的职业轨迹非常平稳地向上升,见到她时已经是不大不小的一个中层领导了。她笑着说没什么只是熬年头。那种谦虚就和小时候每次考了全校第一名之后一样。饭桌上能听到她打工作电话,语气中的雷厉风行让人能想见她工作时的样子。在香港她买了房子,很小的公寓,但是位置极好,有很美的海景。在北京她住在公司给她租的高级公寓,月租两万,小区里能见到各种肤色的外国人,推着外国宝宝在中心花园玩耍。

我住在何笑的公寓,我们一起煮意面,然后一起看电视剧。何笑喜欢宅在家里看美剧。她不像我常常听说的金融界女强人,白天挣钱,夜夜笙歌,去 club跳舞喝酒玩暧昧,何笑如果没有应酬,晚上几乎是不出门的。她仍然有很多东西和小时候一样,聪明、直率、理性、绝不和不喜欢的人多浪费一秒钟时间。她对事情的看法简单直接,时常给人另辟蹊径的印象。她曾经找过男朋友,但是性情不合,两人面对面讨论过之后和平分手了,没有不愉快也没有背叛,分手之后见了面仍然交谈如常,还是不错的朋友,整个过程就像两家公司合作之后又分开,或者想说一桩生意没有谈成的一拍两散——暂时的聚与散,未来却还有任何可能性。问她对于未来的感情打算,她笑笑,说随便啦,有就结婚,没有就不结婚。她分析了一下,说找一个老公的成本是下班之后做家务的时间,收益是未来有些困难病痛的时候有人照顾,相当于买了份保险,要估计的就是自己付出的时间价值几何,未来孤独无依需要别人照顾的几率有多大,如果自己的时间成本高,未来依赖别人的几率低,那么找个老公就不划算了。生小孩也是一样的道理。她妈妈有时候也催她相亲,但是被她教育了几次说得晕头转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