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5页)

我后来参加过经济普查,走过全国数十个县城,在风格各异的路边小店吃过南北味道。长途车的轮胎扬起尘土,遮蔽了车窗。我的工作薪水很少,但一个人如果总在路上,需要的所有家当也就是一副行囊。

我仍然能见到工作里形形色色的人,谈的话题仍然是购物八卦和家长里短,但是这次我不再烦躁了。当一个人自身不确定,就觉得四周都是要改变自己的力量。一旦自身确定了,看其他人其他事就成了画。画里都是有趣的人。

一三年秋天,在我工作两年之后,我用国庆假期又去看了一次爸爸。这一次他在尼泊尔。卖掉美国的房子和铺子只身去了尼泊尔。

我和妈妈直到爸爸到尼泊尔一年之后才知道这个消息。这中间爸爸和我们联系很少,每次都是用邮箱,没有打过电话,因而从来没有显示过电话的国家区号。后来是偶尔有一次,我在爸爸发来的照片里看到一片奇特而简陋的寺庙样的建筑。妈妈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看着照片,只注意到了蓝天和远处的山。“还是美国空气好啊。 ”妈妈感叹道。“应该不是美国。”我说。“什么?”妈妈愣住了。在得知是尼泊尔之后,妈妈就开始了长时间的忧心和感叹。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到那样一个穷破国而不留在美国,忧心爸爸的生活状态,感叹不了解爸爸的所思所想,感叹当初没有跟着爸爸在外面漂是对的,又感叹如果当初一直跟着爸爸,那么现在爸爸的生活状态又不一样了。妈妈是个善良人,她不理解爸爸,但她愿意平白承担很多事情。

我直觉上相信,爸爸的选择和生意上的不顺或者情感上的挫折都无关,他的选择有他的理由,和以往每一次一样的理由。

说实话,尼泊尔并未给我留下第一眼好印象。从窄小简易的机场出来,立刻进入促狭的街道,除了一两条主路,其余街道连平整的柏油路面都没有,汽车突突突穿过拥挤的人群,颠簸得上下蹦跳,尾气喷出的黑烟喷在过往的男人女人身上,他们面无表情,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浓稠的黑色气体。加德满都算是大城市,但完全不算现代化城市。即便深入城里,街道也破旧狭窄,石板路面两旁污渍堆积,高楼拥挤得几乎要相对碰在一起,楼也不算高,最高的约莫也就五六层,红色砖石结构,入口狭窄,没有现代城市的钢铁和玻璃。主要马路只有一辆汽车的宽度,若一辆车开过来,两旁的行人都必须把自己贴到墙上才能容车通过。街道两旁的小商店门面窄小,一间接着一间,货物挂在敞开的大门上,密密实实,形成一道完全由商品堆积的走廊,令人眼花缭乱。许多人坐在街边,只是坐着,并没有交谈或娱乐或经营,只是一排一片坐在路边的空地上,多半是某座形状模糊的佛龛下,衣袍破旧缠身,面色茫然。也许他们是修行的人。街上随处可见佛龛或者小庙,有许多人去摸站立的佛像,将佛像摸得棱角全无,就像形状怪异的长石,完全看不出曾经多姿的造型。听爸爸说,这是祈福的一种。我原本以为尼泊尔是清澈辽远的地方,可是这里的灰土遮日。从加德满都到博卡拉的路途中,我们颠簸着穿过山岭,公路边有快要坍塌的黝黑的木房子,即便关上窗户,激起的尘土也还是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

到了博卡拉,这一切大大缓解。眼前的山渐渐变绿了,也出现了水。有水的地方立刻有几分灵秀,路上的绿意也清灵了起来。驶入博卡拉镇子的时候,尽管天空仍然有几分浑浊,但山水和街巷已经变得非常清透了。我看到公路边一整排面向湖水的度假旅店,店门口贴着菜肴的照片,有的旅店二层栏杆上垂下花朵。湖的另外一侧是山,近处的山矮而坡缓,远处的山高耸有终年积雪。爸爸说,那就是喜马拉雅山的一系列雪峰。

就在湖面上空,我看到了飞翔的滑翔伞。从一处矮山坡上起飞,在午后的阳光里盘旋,伞面为七彩条纹,弧形张开像阳光里的彩虹,气流将伞面吹得鼓起,撑得张力十足,在空中宛若静止,有的滑翔伞还能向上越升越高。那一瞬间我好像懂了什么。

爸爸在尼泊尔做滑翔伞教练。说是教练,其实什么也不教,只是帮助每一个新游客飞上天。每一张伞有一个教练,新游客来了,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教练就帮游客穿上安全带,戴好头盔,系上滑翔伞的连接扣,然后站在游客身后,连接在同一张伞下,控制伞的线绳,告诉游客该何时用何种方式向前跑,在风起的时刻推游客向前,从山坡起飞,在游客头脑混沌时将他带入天际。然后听着游客兴奋的高呼和惊恐的尖叫,在身后用轻松微笑来安抚,并用自己支架上的小照相机给游客摄影摄像。在空中,根据游客胆大程度和身体承受程度,选择一些特殊动作,高飞、旋转或一百八十度翻转。最后在半个小时之后,带游客飞回降落在山下的草地上。每一张伞一个教练,每天十几次飞行。

我自己体验了一次。到达后的第二天,爸爸用他破破烂烂的皮卡把我拉上山,然后亲自带着我飞了一小时。我们飞出了常规游客区域,飞得很高,向远方一座小山头高扬着飞过去。我觉得自己在向云端飞,向太阳飞。

下来之后,我有点晕眩,想呕吐的感觉,爸爸带着我找了一家饭馆,喝了杯冰镇啤酒。我问他做这一行多久了,他说从来到尼泊尔之后就一直做。我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他说他曾经从美国去了一趟南美,在那边试飞了几次,找那边的教练学的。我最后问他为什么想到来尼泊尔,他没有回答。

爸爸在不靠近湖的一家旅店长期定了一个房间,因为没有湖景,价钱比湖景房便宜一半,旅店的环境倒还算是干净整洁,入口的铁门上装饰了花朵,院子里有两小畦植物,摆了几张铁质桌椅。旅店是三层小楼,长方环形设置,中间有开阔的天井。爸爸住在二楼靠近角落的房间,从窗口望出去,虽然看不到湖,但是能看见远山。我的房间在他隔壁,视野没有那么好。我喜欢到他的房间里看远山。爸爸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房间每天有人打扫,但是东西芜杂。穿过的衣服都在两只藤椅和床头铺散着,笔记本电脑和手机连着电源和充电器,电线从房间一侧拉到床中间,床下的地板上丢着几本看过的杂志、两双鞋、换下来的登山装备和水壶,两只行李箱在房间靠里的角落,半开半闭着。看上去,爸爸在这里过得相当适意而缺少规律、充满随意。

我问爸爸他从美国出来就带了这么一点东西,其他东西都寄存在哪儿了?爸爸说,哪有其他东西,他所有的行李和家当都在这两只箱子里了。我有点惊异。两只箱子怎么看都不像能装很多东西。这些年爸爸赚了多少钱、留下多少钱我和妈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的日子是充裕还是艰难。从两个箱子里的东西看,似乎只有生活必需品和相机,没有纪念物,没有其他女人的痕迹,也没有让我可以发现他生活另一面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