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记:阿Q时代的“死去”与“活来”

本文根据2009年秋季学期在清华大学“鲁迅作品精读”课程上的课堂记录整理而成。在整理过程中,2010年9月8日,《广州日报》刊载一则新闻,题为《高中课本大“变脸”,“鲁迅大撤退”惹争议》,提及一些传统的课文被剔出高中语文课本,其中20世纪的作品占据多数,鲁迅的《药》、《阿Q正传》、《纪念刘和珍君》等名篇,连同《雷雨》、《背影》、《狼牙山五壮士》等一道,均在删除的行列。[1]就像当代中国的许多新闻报导一样,这篇报导的可靠性也有待考证,据新的报导纠正说,中学课本中仍将保留了相当数量的鲁迅作品。但无论如何,鲁迅作品退出中学教科书不是新鲜的话题,从上个世纪90年代晚期开始,这已经是一个持久的行动。我把它看作是对20世纪的诀别。2009年,一位署名萧让的作者写了篇短文,题为《鲁迅滚蛋了,他笔下的人物欢呼雀跃了》,在网络上广为流传,其中几段与《阿Q正传》有些关联:

近来,由于人民教育出版社在新版语文教材中逐步剔除鲁迅的文章,引来一片争议,赞者有之,阻者有之。而笔者认为,在近年来对鲁迅话题经历了沉默、回避、冷淡的过程后,现在让其滚蛋,已经是时候了。

鲁迅之所以滚蛋,是因为那些曾经被其攻击、痛斥、讥讽、怜悯的人物又一次复活了,鲁迅的存在,让他们感到恐惧、惊慌、卑怯,甚至无地自容。[2]“恐惧、惊慌、卑怯、无地自容”这几个词用得有意思。在《阿Q正传》中,“卑怯”当然是很重要的,但“惊慌”、“恐惧”并不常见,能够记起的,大概是阿Q最后上刑场的瞬间。“无地自容”也有过一回,我在文中已经作了分析。据我的看法,在鲁迅的笔下,恐惧、惊慌、无地自容其实是正面的感觉,是某种契机和起点,而卑怯却是负面的,它会转化为自欺欺人,也会蜕变为恃强凌弱。这几种感觉之间的区别对于理解鲁迅作品非常关键。

萧让又接着说:

赵贵翁、赵七爷、康大叔、红眼阿义、王胡、小D们复活了。有的混入警察队伍,有的当上了联防队员、城管。披上制服兴奋得他们脸上“横肉块块饱绽”,手执“无形的丈八蛇矛”,合理合法地干起了敲诈勒索,逼良为娼的勾当。如果姓夏那小子在牢里不规矩,不用再“给他两个嘴巴”,令其“躲猫猫”足矣。想想,这些下做的勾当儿怎能让鲁迅这种尖刻的小人评说?!

阿Q们复活了。从土谷祠搬到了网吧,但其振臂一呼的口号已经不是“老子革命了!”而“老子民主了!”每天做梦都盼着“白盔白甲”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早一天杀过来,在中国建立民主。因为只要美国的“民主”一到,赵七爷家的钱财、吴妈、秀才老婆乃至未庄的所有女人就都是我的了!哼!而鲁迅却偏偏要我做个被世人嘲讽了数十年的冤死鬼,我岂能容你?!

假洋鬼子们复活了。这回干脆入了外籍,成了真洋鬼子。并且人模狗样儿地一窝锋地钻进“爱国大片”的剧组,演起了凛然正气、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让人好生不舒服。此种一边哽咽着颂扬祖国母亲,一边往象征中华文明的青铜大鼎里撒尿的举动,岂不是鲁迅杂文中的绝好素材?![3]

再往后,作者提到了中国人的逆来顺受、提到了中国社会遍布看客的景象、提到了匕首和投枪式的批判精神的失落——在作者看来,所有这一切都是鲁迅作品被剔出中学教科书的原因。

鲁迅和他的作品总是被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期所召唤,肯定与否定都源自鲁迅和他的作品成为人们看待自己的社会和时代的坐标。鲁迅作品的命运因此总是居于不断地被驱逐、抹杀,又不断地被召回和重新阅读之间。这些驱逐和抹杀的行动,也同时激发了召回和重新阅读的激情,从而共同地完成了鲁迅作品的经典化过程。不要说在鲁迅死后的时期里面,就是在《阿Q正传》发表没几年的时候,1928年3月,一个后来非常著名的批评家,就写了《死去了的阿Q时代》,发表在倡导“革命文学”的《太阳月刊》上。他就是钱杏邨,后来成为一个很好的学者,整理中国古典小说有很大的成绩。1928年是大革命失败后的一年,也是“革命文学”理论开始流行的一年。两个很重要的社团即太阳社和创造社,在倡导“革命文学”方面最为不遗余力。那个时候,一些年轻的批评家和理论家从日本回到中国,用在日本学到的激进理论解释“五四”新文学,他们对“五四”一代的批评以及《阿Q正传》的负面解释与今天对鲁迅的拒绝并不相同,是从激进的、革命的方面展开的,但也有一致的地方,就是两者都诉诸于时代:时代变了,鲁迅过时了;前者认为中国正在走向一个革命的时代,而阿Q时代是前革命的;后者认为中国处于市场化、全球化、民族崛起的后革命时代,《阿Q正传》所描述的精神现象,除了让人想起那些有关中国国民性的暗淡描述,还会有什么结果呢?钱杏邨是这么说的:

无论鲁迅著作的量增加到任何的地步,无论一部分读者对鲁迅是怎样的崇拜,无论《阿Q正传》中的造句是如何的俏皮刻毒,在事实上看来,鲁迅终竟不是这个时代的表现者,他的著作内含的思想,也不足以代表十年来的中国文艺思潮!

十年来的中国文艺思潮的转变,果真细细的分析,它的速度和政治的变化是一样的急激。我们目击政治思想一次一次从崭新变为陈旧,我们看见许多的政治中心人物抓不住时代,一个一个地被时代的怒涛卷没;最近两年来政治上的屡次分化,和不革命阶级的背叛革命,在在都可以证明这个特征。文坛上的现象也是如此。在几个老作家看来,中国文坛似乎仍然是他们的“幽默”的势力,“趣味”的势力,“个人主义思潮”的势力,实际上,中心的力量早已暗暗的转移了方向,走上了革命文学的路了。[4]

在钱杏邨看来,时代已经进入了一个革命的政治、革命的文学的时代,而鲁迅带着幽默的、个人主义的态度描写世界,笔下尽是黑暗的、反讽的、国民性的内容,无法把握内在的、真实的社会变动,这个方式过时了。鲁迅在《〈阿Q正传〉的成因》中委婉地反驳说:“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恐怕我所看见的病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5]

与1920年代晚期的激进左翼的态度不同,从中学课本中驱除鲁迅作品的动力则代表着另一趋势。我说趋势,是大而化之的提法,因为对于鲁迅的作品在中学课本里收入不收入、收入多少,并不是不可以讨论的问题。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针对鲁迅作品的泛政治化问题,许多人对于鲁迅和他的写作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但这与20世纪最后十年的“去鲁迅”过程不能说是同一个问题:1990年代是鲁迅描述的现象大规模复活的时代,对于鲁迅的排斥也因此达到了顶峰。鲁迅描述的那些现象、形象,以另外一种方式,生活在我们中间,变成我们自己的“精神现象”和社会现象。我们对他的拒斥,不是因为过时,而是因为我们惧怕他,感觉到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