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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萌这几天见了我总是热衷于谈论一个话题:希望我能到外面多跑一跑,说如果我想回老家的话,可以请假,总之要赶在真正的冬天之前。现在正是离开的好机会,反正杂志社里的人手够用,等等。

我没有接茬,装着没听明白,因为我知道她想劝我到下面去躲一躲风头。她大概害怕了,害怕中还掺杂了一份可贵的怜惜。她既不愿看到我和朋友们在这时候搞出什么名堂来连累她,也不愿让我们受到过分的精神和肉体伤害。这多半是好意,可我只觉得这好意也好笑。这一天她又唠叨起来,我终于忍不住了:

“娄主编,我们刚刚出去那么长的时间,你又希望我们躲开了!放心,我们连累不了你和于院长!”

“我不是往下撵你们,我只是想这样对你们好!”

“我不明白好在哪里。”

“你不是总要抓紧一切机会往下跑吗?你不就愿意在下面窜吗?你爱人有一次还当着我的面抱怨呢,说你总是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说你这辈子有走不完的路……”

我知道这是梅子的话。我笑了,“感谢你的体谅。”

“真是‘长了一双流离失所的脚’!”

“你怎么不让马光出去?”

娄萌的脸转到一边,不再搭理。停了一会儿她又说:“真是的,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样的玩笑……”

我知道她的这句话里可能包含着很多内容,是的,事情可能真的已经有些不妙。我不做声了。但我并不想从她嘴里探听更多的东西。我想于甜和马光他们可比她要痛快多了,特别是于甜。我想那确是一个好姑娘,人很正直,又充满女性的怜悯。如今这样的姑娘真是少见,在这个城市里就更是凤毛麟角。我真替纪及惋惜。如果我可以强迫别人做什么,如果我有这个权力的话,那么我马上就会命令纪及和于甜成立一个家庭,而且要快。我相信他们在一块儿会生活得甜蜜无比,两个人都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要知道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啊,现代人得想方设法使自己快乐起来才行。

马光最终不负重托,两天之后搞来了比较可靠的消息。他说:“事情真的不好了——不过你别紧张。”

“你讲吧!”

“他们现在包下了那个招待所的好几间客房,耿尔直,还有外地找来的几个人,都住在那里。这几天已经在那儿召集了好几拨人喝酒、开会,反正都是乌七八糟的那一套……”

“那个主角——即将上任的‘总会’会长出面了吗?”

“听小贱人讲,霍老只在家里接见过耿尔直一次。王如一反复要求见霍老,霍老就让耿尔直领他去了一趟。反正王如一几个人,还有大学里的一些人——都参加了耿尔直他们的活动。借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纠集了一大批人。这期间由王如一和耿尔直几个人起草了一份材料,是直接写给吕南老的。其中的副本大概要分送很多地方。所有去那儿的人都当场签了字、按了手印。这一次他们直接就是保护霍老,呼吁吕南老支持他们回击一个勾结海内外别有用心的人、阴谋诽谤霍老的犯罪小集团。他们指控说这个小集团人员复杂,涉及到科学院内外、各大学,并继续在社会上辐射和扩散,形成了一股很恶毒的力量。总之这个小集团的一些核心人物都是长期仇视我们社会的一拨,是很坏的变质分子……”

马光嘴里吐出的一连串修饰语、定语,使我觉得恐怖而又滑稽。与原来想象的一样,五十年过去了,那些人的词库仍然没有得到更新。我问他:

“这个小集团的主要人物都是哪几个呢?”

“当然是你和纪及、吕擎他们——还有大学和社科联的几个老家伙,名单不详……”

“再有呢?”

“可能还包括院里的人。”

“包不包括顾侃灵所长?”

“听小贱人讲,‘老顾还算老实’。”

我笑了。我想老顾是一个最难对付的人,不过不像别人那样锋芒毕露罢了。我问:“那么顾所长到底是怎样的态度呢?”

“听说那些家伙发动了广泛签名之后,又想进一步扩大范围,用一些人的话说,就是‘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他们说要争取科学院内外、全城文化界老中青三个层次签字,只有这样的材料才有分量。于是他们就去请顾侃灵。他不敢不去,因为那是以霍老的名义请的。可是到了那里一看,特别是看了那份材料之后,也就委婉地拒绝了。可能这事被人报告了上边,于是打击范围也就包括了他。那份材料里还加进了很多类似的话,‘重要科研部门的领导权、一些关键岗位,已经被一些异已分子占据,问题十分严重’;‘虽然小集团只是一小撮,但他们与各种势力遥相呼应,呼风唤雨,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闹起来,而且不择手段,能量很大,希望能够及早采取果断措施’……”

我听了只觉得有点头皮发麻。我不能想象这种“果断措施”的严厉程度。我承认,我一听到这种词儿还是有点慌促和害怕。我不禁自问:我和朋友们,特别是纪及,真的犯下了如此严重的罪行吗?就我来说,我不过是想保护一个朋友,而他在这座城市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真的是一个孤儿,一个弱者,且重病在身。回头细细想一下,我们并没有什么越轨的事情,更没有居心叵测;我们与大学的老先生、其他的知识界朋友,仅仅是保持了一点工作上的联系、一种人们都可以理解的友谊。在节日里,我把纪及请到我们的小家庭里,饮上小小一杯酒,如此而已。当然我钦佩他的才华,尊重他的人格,这在一个质朴正直的人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且我与他和吕擎,在许多问题上的见解是极不一致的,常常要发生许多争论……

马光定定地望着我,那目光在替我担心。

我还在笑着,问他:“蓝毛和王如一几个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怎么能把那么多人召集到一块儿签名?”

“老宁,你有时想问题也太简单了。你想一下,后面有霍老啊,只要有他的影子,什么事情还做不到?他们有很多有利条件,比如说他们可以封官许愿,而你们就不能;他们可以用身上手上的那点资本去唬人,而你们呢?到现在还是两手空空。像纪及,连老婆都没有,住在一个窄巴巴的小宿舍里……你们有什么力量?”

我哑口无言。是的,我们真的一无所有,这好像是突然之间才发现的。可是即便如此又该怎样?束手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