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页)

武早喝过酒踱到了四哥跟前,伸出拇指。四哥索性起来陪他。武早坐在大炕上,嘟嘟囔囔:“……不要以为喝酒是什么大毛病,其实谁不喝酒?醉酒的人才是高尚的人……”他利落地把左手举起,在耳侧那儿猛地往下一挥。我发现这时他吐词清晰,思维也敏捷起来:“我们东方人能喝酒,也是酿酒的好手,只是到后来才失去了这个本事,让西方人占了便宜。我们有些古怪的人,比如大诗人李白和杜甫,都是饮酒的好手,他们喝了酒就唱起来,就像你这老头儿……”

四哥盯着他手里的酒瓶,大概正在琢磨怎么给他拿掉。武早仍然亢奋:“那一天我们乘一辆面包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足有一百八十迈……越快越舒服。身边是个卷毛小翻译,头发有点像我,可惜是用电热风吹出来的。那趟是德国,先到乌珀塔尔,又到巴门,找一些人的老祖宗,都说这儿出了个伟人……在乌珀塔尔,卷毛小翻译急得像尿了裤子似的,一路上咕咕哝哝,说快呀快呀。我懂行情,知道他们弄不出什么好货色。那个品酒会专门捉弄东方酿酒师。他们搬出各种各样的酒,我又不是品酒师,我是酿酒师。好在咱也有一手。拿出波尔多……又是白葡萄酒索当、格拉沃,又是圣米隆。我眼里这是小菜一碟……不过你得承认他们能耐住性子,花几十年上百年,端出一瓶让你打个愣怔……车子再往前开,到了一座礼堂模样的地方。麻烦了,这可不是品酒会。出来两个西装革履的家伙——平常这些家伙不好好打扮,就趿拉着一双破鞋——这会儿肯定要有大事了。走进礼堂,里边有个小乐队,下边坐着一帮神色肃穆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宣誓吗?怎么不唱国际歌?我直挺挺站了,不敢转神儿。后来想撒尿——找个厕所可真难……”

武早说到这儿四下张望,然后真的到屋外方便了一下……他回来接着歪在炕上,说:“我跟一群小孩子坐到了一块儿,有个大胡子爬到台子上,一摆手乐队停了。我好不容易才看明白:他们在搞什么入会仪式,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男孩、一个老头子,是他俩入会。这叫‘自由思想者协会’,我就问:‘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吗?’那人说:对。我闭上眼胡乱想了一会儿,不行。我重新睁开了眼,说试了试,咱不习惯。再说胡思乱想,那还不把酒酿成了醋啊!”

四哥听到这儿哈哈大笑……

“那个卷毛小子逞能,这样翻又那样翻,翻穿皮袄。我真想给这小子一个嘴巴。离开乌珀塔尔再往南,快到了伟人墓地,他们说:献一束吧,东方来的哪能不献?我们就献了一束。”

我惊讶地听着,终于听明白了:这是在恩格斯故乡。

“之后我们又去参观那个大胡子老头的家,他爷爷的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大酒窖!原来人家从老辈儿就愿喝酒,窖子里到处挂满了大杯子。湿漉漉的酒窖,橡木桶,盛满了酒。老头儿一到了夜晚——天短夜长啊,怎么熬?就把好朋友全召到这儿,老哥儿几个就喝起来。你看看,人离了酒还行?人离了酒办不出好事儿。你看人家从老辈起就愿喝酒,结果怎么样?指导全世界……”

武早手舞足蹈,愉快极了,“……有个妖怪身穿铁甲,手持长矛向我走来。他长了两撇胡子,脸上有红斑,指着我说:哪来的?我说东方。‘东方是哪儿?香港台湾新加坡?’我说还有哪?他说还有日本、菲律宾、韩国……我告诉这个铁甲狗:还有中国大陆哩。他装模作样,跟咱玩兵马俑这一套哩,他差多啦……这个年头喝酒打猎是没指望了。小酒馆里野猪獠牙翘翘着……四哥咱打猎去吧——你这杆土枪闷了几年了,该让它发发火气……”

他说着伸手向四哥要枪,四哥连连摆手。

武早很容易就从屋门后边找到了。他提在手里,又把枪紧紧搂在怀中,接下去就枪不离身了。

天亮了,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斑虎再次大叫。武早把枪架在了窗上,紧张地瞄着外面。四哥怕极了,一直不离开左右,一只手攥着枪杆,而武早也攥着……走进园子里的人我全都认识,他们还是酿酒公司那几个人,看样子已经十分疲倦,进来的时候懒洋洋的,四下端量着,迎着从园里出来的肖明子和鼓额吆喝:

“那个家伙来了没有?”

鼓额和肖明子都一齐摇头。

我赶紧走过去应付。他们见了我就围上来,递烟,七嘴八舌说着:“老天,找了个底儿掉,哪里找去,老板只会动嘴,他哪知道大海边林子岗子的,这地盘大了去了!”“这事儿恐怕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行,得沉住气……”“依我看你这园子只是一个点儿,咱留下几个守住,其余的还得赶紧回城,他老婆那里才是最要紧的地方!”我听到这里受到了启发,灵机一动说:

“这样说就对了!你们几个尽管放心,这儿有我——我比你们还怕呢!你们快些去城里找人吧,要出事肯定是那边,这里保险没有问题!”

领头的点点头,不再抽烟,翻了翻发红的眼球说:“我们已经在河东河西转了一圈,可能是聋子听戏白搭了工。我们回城了,这边先撂着,猛不丁再转回来看看就是了……”

几个人又转悠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我回到屋里时武早的眼睛瞪得吓人。显然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我让他不要担心——他们就是转回来,我们也决不会让他们进来乱搜的。武早一声不吭,只把枪从四哥手里夺回,拄着踞在了窗下。

就这样一直踞在那儿,有一个多钟头,一直沉默。后来他站起,又像自语又像说给我们听:“我可不是兔子,在这儿等着他们来逮。就是兔子还会跑呢!我得走了……”说着就往门口移动。四哥慌了,上去紧紧拥住,武早却一下把他抱起来,一直抱到炕上,像放一个易碎品那样轻轻放下……武早大步跨到门前,停了一瞬,像在作最后的决定。他瞥了几眼四哥,又回头向我做个告别的手势,夺门而去。

四哥追出两步,又返身喊我:“快点,快随上他啊……”

我跑出几步,想起什么,回头拎起了东西……万蕙急急从厨房跑出,把一大包吃的塞给我……拐子四哥赶上来,最后嘱咐说:“你路上得想法把他的枪骗下来,武器不能交给他;再不,枪里就别装子弹……”

3

路上的武早渐渐放松了一些,甚至有些高兴的样子。我跟紧了他,胖他一直往北,然后往西……穿过大片的柞木林。高大的柞木被人砍伐了,柢部生成了茂密的灌木,叶子油黑油黑,简直要渗出油来。小兔子不断地从柞树丛里蹿出,老野鸡的叫声此起彼伏。我们走到芦青河岸时,天已经黑了。我建议先找一户人家宿下来,他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