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章:前夜—后夜

前 夜

1

那一天你走得这么匆忙。无奈。天太晚了,你不得不走。我一直看着你消失在这条斜巷的尽头。我的小屋对你来说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危险,这让我一想起来就难过。不幸的是你走得越远,我的心离你越近,最后像是挨在了一起、合在一块儿跳动。怎么办?我们是这样的一对:都来自东部,来自那个平原,如今都挣扎在这座城市里。

我一个人给扔在黑夜里,就像溺水的人一样,想法救出自己。就是白天我也不会安静下来,心里像是装满了火药。它早晚会把我炸飞,这让我想起来发抖。你也担心。你因此寝食不安,人都熬瘦了。你大概多少有些后悔了吧?后悔我们不该认识更不该交往……这样想你会生气吧,我也生自己的气。

好了,我再也不这样说、不这样想了。

我已经有些老了。尽管你一直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可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青春在我这儿是最靠不住的玩艺儿。你常常取笑我的幼稚无知、我的顽皮,这等于是对我的一种委婉的安慰和奉承。也许我的年龄没有那么大,可我经历的坎坷实在太多了。你知道我们家的事,父母的事,我的事。我觉得你会嗅到岁月在我身上留下的气味——瞧我又来了你嘲笑的学生腔。可这是真的,我担心它有不好闻的气味。不过你总是说:你身上有一股李子花的气息。

我好几次在李子树前停下来,想弄明白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气息。

最后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你心里想出来的,你在想小时候,那是童年的气息。我才没有那么清纯,尽管我一直盼着身上带有那片野地的青生气——哪怕只有一丝丝也好啊……

2

你如果这会儿没有入睡,伏在窗前就会听到一匹小马嗒嗒跑过去的蹄声。这匹小马还没有被人镶上铁掌,可是它半夜叩在柏油路上也够响的了。它跑一阵,又停下来听一阵。它望着这座城市,觉得它像一座迷宫,密密麻麻一片灯火怪吓人的。

它在这深夜里转悠,走啊跑啊,全是因为一个人,想着让他来牵走它。

它心甘情愿这样,觉得只有这样才算找到了归宿。它傻乎乎地踩着这座城市的街道,一夜一夜,担惊受怕。它记住你曾经夸过,说它的眼睛又黑又大,睫毛长长的。它为这个自豪和骄傲,因为你喜欢它,它也只有在你面前才变得美丽。

这座城市的小巷太黑了。寥寥几盏灯照不透这儿的深巷。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有时真怕闯入绊马索,让那些等在暗处的人绞起来。它一想起这个就哆嗦。它还是在这街巷里来来去去窜着。它心里只有一个不灭的念头,就是要等他来牵走。

它痴痴迷迷挨到了下半夜。没有人来牵它。有一次来了一个流浪汉,那家伙破衣烂衫,满身臭着呢。可是他和它一样,都是午夜城市街巷的游荡者。他和它都孤苦无援,踟蹰在谁也不认识的、别人的城市里。

3

我因为渴望就不停地做梦。我连自己都害怕了。我听着半夜城市喧哗起来,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这和起风的大海一样。我以前在海边出神,想的都是激动人心的事。我那时就幻想长大了以后,我会遇上一个什么人,想着自己早晚会是个幸运的人。因为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妈妈太不幸了,她说:孩子,你可不要像我啊。你是我的兄长,在这个到处都是陌生人的地方,只有你是我们老家的人。我和你在一起时,真想伸手摸摸你的眼睛,在心里悄声问自己:这大概不算什么过错吧。我害怕,没敢那样,没敢伸手。你可不要怪罪我啊,我又不能说谎。

又一年过去了,仿佛到了最后的时刻。最后的时刻。

我想把自己交出去,就像别人——所有人都要把自己交出去。我多么大胆地告诉了你,当然是半夜里,偷偷对自己说的。我是东部小城的孩子,更是这个夜晚的孩子。我在急急的喘息声里,又一次重温你说的那些故事,比如沙岗,比如李子花什么的。半夜,这儿听不到风吹那棵大树的声音,更听不到夜露的滴答声。这是一个焦干的城市,我们东边来的孩子分外容易渴——我们多么——渴!

就为了解渴,我有一天肯定会畅饮一顿。让我们一起来畅饮吧。我如果和别人一起,会亏欠死了。晚上,我问黑影里的一个人,这人就在想象中站着,听我说话——我好像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像午夜的微风似的,因为我说的是这样的事情,太害羞了。

4

在童年的海边,在柳枝掩映的地方,我差一点犯下可怕的过失。那完全是因为好奇,因为年幼无知。我想告诉你那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对兄长什么都不能隐瞒……那天我和一个拉网的壮实小伙子躺在一起,他就像平时拉网那样,一点衣服都没有穿。他让我也这样,互相看着。他的身体是古铜色的,手脚真大,真有劲儿。对他来说,我知道天大的沉重都不在话下,再大的险阻都挡不住。那一天我们一直待到半夜。你知道,人到了半夜什么办法都没有,那是一天里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一直说:来吧来吧来吧。

今天又到了那样的午夜,可是你又在哪里呢?

我的耳朵里全是那天海浪的噗噗声。它在扑打我这道并不结实的堤坝。它这会儿就要塌下来吗?我因为恐惧和探险似的快乐,大声叫了起来。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吓坏了。他捂着耳朵,最后跑开了。他忘记了自己的衣服,最后又急匆匆回来取……

其实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是他太胆小了。我这会儿想起来还一阵后怕。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他太胆小了。你呢?你大概也是一样。

我因为渴望就那样大喊大叫。眼前这座焦干的城市,让我骨髓里都是渴望。

半夜了,我必须这样说,我要如实地说出自己的过去,还有现在。

你说这儿并非自己的久留之地,你要走开,某一天会转身离开这里;不仅如此,你还会走得更远,会一去不再回来。男人有时真是这样。我也会学你那样,因为兄长从来都是我的榜样。尽管你没有像另一些人一样,不停地重复“远行”两个字,但我知道你是说走就走的人。你这个倔犟的家伙啊,谁都没法改变你。

我长大了以后才知道,女人一生遇到的最大奇迹不是别的,就是一颗男人的心。那得是怎样的心?用书面语来表达,就是:执着、倔犟、不屈、仇视、深爱,却又如此的善良和柔软。一个男人有了这样的心,怎么都难以回避,难以回避啊。我是一个幼稚的人,也许像兄长说的,一辈子都长不大,可是我能分得清真假,能看到能找到那样的一颗心,这也是我的本能——我不说,我把它装在心里,放在半夜里悄悄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