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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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里,提起金矿附近的包工队没有一个人不伸舌头的。他们说:那是一些要钱不要命的主儿,来自全国四面八方。刚来时主要的行当是钻山洞挖金子,再后来干什么都行,给钱就干,有搞水利工程、搞建筑的,还有开采各种矿石的;做大理石买卖、装修楼房、为工厂搞防腐工程、拆船、闯煤码头……反正四处涌来的人多得不得了,只要能挣大钱,拼命也行。那些人都是有帮有伙的,别人雇了他们,他们再回头雇另一些人。到他们那里做活都是先开价,讲好了条件就干,不问来历,有吃有住,也有出大力气的地方……

山里人以为我也是找包工队干活的人,就好奇地端量我,摇摇头——他们觉得我这瘦干干的高个子不像做那种活的人。我笑了,我想也许自己真的会吃不消,不过一开始谁又吃得消?庄周就吃得消吗?人遇到像对待牲口一样对待他们的人,就会接受一切,直到死亡。在死亡的深谷面前,人会选择牲口一般的生活……

在砧山山脉以西、在砧山和鼋山之间的那道谷地里,散布着各种各样的人。这些人都是这三五年里从各地蜂拥而来的失业者,他们来碰运气。一开始这儿聚集的大半是山里的人,再后来又有了海边小城和平原上的人,最后又吸引了南方人,甚至有大西北的人。砧山以西的那个金矿从明清时期就开始采掘,到了日本人的时候规模已经大大扩展。这些年它的规模比日本人经营的时期又扩大了十几倍,其开采允许范围已经从国家降至地方,连当地的村庄也可以动手干。村庄经营的金矿以及地方经营的金矿都大力收购矿石,无论是谁都可以把采到的矿石卖掉,所以实际上是人人都可以采掘金矿。至于直接提炼金子,由于需要一定的设备和技术,特别是化学炼金术需要使用氰化物,于是政府明令禁止村民个体经营炼金。可是一部分胆大包天的山里人,还有外地涌来的包工队、散在山里的游民,都毫不在乎地搞化学提炼。大山里的人员组合非常复杂,天南海北无所不包。流浪汉、扒手、山民、失业工人、停薪留职的城里人,都搅在了一块儿。每个包工队的头儿都是一些多年来拼搏出来的好汉,是一些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他们有钱有胆,更有各种关系靠山,所以只有他们才敢放手招兵买马,队伍越拉越大;而队伍越大越敢干大事情。这情景很像战争年代:当时这个地方一夜之间就涌出了八个“司令”拉“杆子”。

除了开采金子之外,这一带还有滑石矿、云母矿、大理石矿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采石场。每一种矿物都由一些包工队把持,而这些包工队还要按时向那些莫名其妙的主管局和公司之类交纳费用。如今那些规模较大的山区水利工程,比如说穿山的涵洞、地下灌渠等等,只要施工难度大,特别危险,就全交与各种包工队了。大型采石场如今也分属不同的包工队。

我一连多天在砧山西部跋涉。我对这些金矿非常熟悉,从十几年前到现在,已经记不清来过这一带多少次了。上一次来这里距现在不过两年多,变化竟如此之大。山里的人员更复杂了,包工队也比过去多了几倍。每一个开采矿石的井口附近都有一个临时搭起的“生活区”,即一溜破帐篷,或用秫秸之类架起的草棚子。这里的一切都简陋得很:冬天有个取暖兼做饭的火炉,夏天只有一个个地铺,连一架蚊帐也没有。而那些包工头大半都住在离生活区较远的砖房里,有的干脆长期住在城里一套讲究的公寓或别墅中,时不时地驱车来一次工地。准备定居的发了财的人则在海滨小城购置了更大的产业。但第一线的工头总是靠在工地上,他要对开矿工人作扎扎实实的管束。每一个包工队大致都有两种工作:一是下井采矿的矿工,这工作既险又累,俗称“卖命汉”;还有一种也不轻松,就是服务工。服务工负责洗衣买饭,以及除了下井之外什么都要承担的拉拉杂杂的一些事情。服务工主要由女人和老弱病残者组成。

我一开始试图在采金队里寻找庄周,后来才发现这希望是多么微小。我又去滑石矿和云母矿,甚至去了采石场和穿凿大山的一些施工队。

在最后一个施工队,我终于把急匆匆的寻找放下来。因为我明白这不是一急之下可以完成的。一处施工现场让我产生了兴趣,不由得在这儿耽搁了好几天。我心里从小就有一个谜,总觉父亲他们把一座大山凿穿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从母亲和外祖母嘴里不知听了多少大山的故事:而今我真的来到了父亲当年的这片大山里。那时候正因为父亲他们在大山里做苦役,所以得了个“穿山甲”的蔑称。

眼下我看到了这么多“穿山甲”:他们一个个头戴柳条护帽,衣衫破烂,手里的工具极其简陋。他们只用地排车和小推车从山洞里往外推石块,连一个有轨翻斗车都没有。他们要做的工作也非常简单:用锤子和钢钎在石头上打眼,然后装上炸药把石头轰碎。

我在这一带徘徊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服务工问我:

“你这个喝‘流锅水’的汉子,哪来的?”

这里把流浪汉和一些手艺人叫“喝流锅水的人”。我觉得这种叫法费解而又有趣。我说:“我是从平原上来的……”

“咦嗬!干吗不弯下腰做活儿?你背着个大包走来走去的,饿不死呀?”

“饿不死。”

“日子久了,看你还有东西吃!”

她这样说笑。我觉得这个女人很憨厚,也很实在。她端量我半天,说:“趁着身子骨还算结实,不大把抓挠几个钱,找个地方安个家,怎么娶媳妇?你一天到晚打溜溜也不是个办法吧。你到底打谱做什么?”

我觉得她那非常切实可行的打算对于大多数流浪汉来讲倒也不错。不过她凭什么断定我是一个独身的流浪汉呢?我感谢这种朴实的心肠,但还没有加入他们包工队的打算。原来这个女人也是个流浪人,这从她说话时怪异的外地口音上就可以判断。她说老家离这里很远,说着站起来往西南方的大山指了指:“翻过它才能到俺老家。”她的名字叫“小怀”。我不知以前是否听说过重名的人,反正我一听就觉得不算陌生。

小怀由于承担了好多人吃饭的任务,总要不停地刷碗、洗菜。她手上的皮肤粗糙得很。她做活的间隙还要一溜小跑到一个窝棚里去,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又转回来。她说:“俺在那儿有个娃儿,我得给他吃奶哩。”原来她带着孩子做工。我问她们一家都在做这个工作吗?我原想她的男人一定是在包工队里打石头。她摇摇头说:“没,谁知道他爹是谁!”这话把我吓了一跳。她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说:“这是俺的第三个娃儿。前两个死了,都扔在了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