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啊烧啊(第2/4页)

小姐点点头,做一个“请靠近床边”的手势。

我没有坐到床边,但能够离她更近了。一股桂花那样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尽可能地接近她的耳廓——这时候我听到了旁边小姐似乎在阻止,但我没有理睬,只小声呼叫一句:“荷荷……”

我发现她身上一颤,下颌抬起来——沉得像金属丝一样的眼睫毛微微张了张,再次合上。她真是一个瞌睡的美人,哈欠连连,只轻瞥一眼旁边,又闭眼酣睡起来。我只好转到她的另一侧,压低视线,以便看清她的整个脸庞——天哪,这会儿我已经可以肯定,她就是荷荷!我又一次试图唤醒她的瞌睡,在她的耳旁轻轻呼叫……她眯着眼抬起头,嘴唇翕动一下,又把头侧到了一边。

再明白不过的是,眼前的荷荷给施用了高强度和大剂量的镇静药。天哪,瞧瞧吧,这就是“卡啦娱乐城”,可见那个“豪(耗)子”的一切、他的万贯家财,都是怎样垒起来的……我转身走开时,那个一直待在旁边的小姐好像说了什么。我没有理睬。我一直往前走着。

从黑乎乎的走廊再次通过时,已经没有了进来时的感受。两只手掌胀到极点,我使劲擂了几下覆了丝绒的墙壁。引路的小姐不得不小心地提醒我什么,我就冲她吼了一嗓子。她掩住了嘴巴。

这儿从走廊到其他,到处是红色欲燃,饰物、灯光、小姐的衣着……好像这里随时都能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火星飞到高空,一场剧烈的燃烧。

我在走廊的尽头稍稍坐了一会儿。我想歇息一下。口渴,牙痛。我在想庆连——他还在那儿等着我呢,可我怎么将刚刚看到的如数告诉他?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该乘电梯了。我在突然变得明亮起来的灯光下终于长嘘了一口气。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发现自己真是一把忍受的好手,甚至能在这种频频而至的折磨中、在火焰般的红光下穿行。一闭眼就是逼人的血色,是疯蹿的火苗——它们好像不仅在这里,而且在整片原野上狰狞狂舞,眼看就要烧到天边去,烧过来……这会儿我的脑海中一遍遍出现一个重叠的句式,它在心中默念时,更像一个人发出的沉沉叹息:“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这是在哪里看到的句子?我默念着,一边想,想得头痛。跨上电梯的那一刻,我终于记起它的出处了——某次旅途上,在一间灰暗的书库里,借着微弱的灯光,我曾查找过佛陀的《火戒》全文。是的,这个句式出现在那里。

僧众啊,究竟是何物竟自在燃烧?

僧众!眼在燃烧;一切形体皆在燃烧;眼的知觉在燃烧;眼所获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官感,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眼所得之印象,亦皆燃烧。

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

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角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官感,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赖思想所得之印象,亦皆燃烧。

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我默念一遍,倾听着这沉重的千年不变的叹息,一步步往前。如果没有引路的小姐,我肯定会在这燃烧的红色里迷路的。

……领回了衣服,然后沿着原路出去。前边就是他,那个平原兄弟在等待消息。此刻我脑海里出现的是那个开满了菊芋花的小院。这片菊芋花啊,金黄金黄,安静淳朴,总使人回想儿时……无论一个人有着怎样的童年,都会将其与幸福连接在一起。我的兄弟啊,慈祥的老妈妈正站在菊芋花旁,等我们两人从小城里领回一个人,那是她如花似玉的儿媳啊……

3

忧心如焚的兄弟还在原地等候,因为他在这种地方不敢独自活动一步。我远远的就看到了他在不安地踏着两脚,双眉紧锁。“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一句话从我的脑际划过——它曾被西方—— 一位不幸的大师用作了书名。

“怎样了?有吗?”他往我这边走了一步。

“嗯……我看,”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将他引离了一点,“我看还得再找找,也许……这座娱乐城是很大的。”我吞吞吐吐的样子让他多看了几眼。我马上掩饰说:“走吧,我们先回旅馆去,今天已经太晚了……”

在旅馆里安顿下来,看着庆连上了床,我就一个人溜出来。小城的夜空正阴着,往上看一颗星星都没有。一股冰凉的风从北边吹来,让我缩了缩脖子。很想吸一支烟,可是没带。我极少吸烟。我在一个坏掉的路灯旁蹲下,就这样待了一会儿。该怎样做才好呢?我害怕这样行事太莽撞,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想起了几天前刚刚经历的农场那一幕:一些戴着钢盔的人火速从车上冲下来……是的,这事还得依赖他们。

我决定试一下。

有人把一个少女骗走了,然后给她吃下大剂量的镇静麻醉药,将其囚到一个黄色场所——这是何等严重的罪行!罪不容诛!是的,我可以作证,还有更多的人可以作证——那个叫小华的人,那个被“大鸟”公司赶走的副领班,都脱不了干系……我一路想着怎么措词,一直向着大街上走去。我要找一个警察局,尽可能大一点的局子,越大越好。

一个气宇轩昂的警察接待了我,这人是我挑选的——我见他坐在那里,就主动走到了他的跟前。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述说一遍,他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我强调说:“那个女的叫荷荷,是我的弟媳。”“亲弟媳?”“嗯——”“那你弟为什么不来?”“他气病了。”“唔,填个表格。”

他问的所有话我都认为都无关紧要且文不对题。最让我惊讶的是,如此重大的犯罪活动竟然没有引起他的惊愕,更没有义愤。但后来我还是有点释然:他认真地看着我填的表格,并再次询问更细的事项——如果这个电话找不到你,可有其他联系方式、最可靠的地址,等等。这让我想到这个案件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桩公事罢了——他们置身于这样一座喧嚣的城市,整天对付的就是这样一些怪事、一些不法之徒。我要离开时还是极不放心,因为我害怕这桩案件搁到他们的流水线上,能否被忽略被耽搁。我担心这种日常的工作销蚀了他们起码的愤慨,让其变得麻木。我稍稍提高了声音说:“今晚能不能解救出受害人啊?要知道有人度日如年,老母亲在家里哭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