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第3/7页)

于而龙还在盛怒之中:“什么事?”

那时候人们并不那么唯唯诺诺,长生站直了回答:“支队长,你大概冤屈了事务长!”

“滚蛋——”

“是。”

于而龙就是这样: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特别觉察到错怪别人的时候,他会马上赔礼道歉;所以挨训者还耿耿于怀,他倒跑过来,向你敬礼,向你认错,拍拍你的肩膀,说不定开个玩笑,刚才他下的那阵鸡蛋大的冰雹,早化得无影无踪。

“回来!”他叫住通讯员:“那个知识分子鼻涕虫说些啥?记住,不许犯右倾——”

“事务长说他拿大秤约了再约,斤两不会错的。”

那年石湖闹灾,群众生活较苦,上级从滨海地区调运一批山芋干来帮助度荒,区委定了个框框,于而龙给王惠乎挨个一说,交给他办。

王惠平在禁闭室里枯坐着,没想到于而龙站在门口,那时作兴自觉关紧闭,连个警卫都不设。

于而龙问:“你约了再约?”

“是的!”他绝对有把握地回答。

“你再说一遍!”

“我?”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又上来了,他不敢坚信自己。

“家家户户都按我说的如数发了?”

“哦!”王惠平到现在才恍然大悟,支队长的火气从何而来,他以毫无挑剔的立正姿态,站起来理直气壮地回答:“就是那个秀才委员的救济粮没如数发给他。”

“为什么吗?”于而龙冲禁闭室吼。

他有所恃地回答:“按照现阶段阶级斗争的规律性来分析,他算不得革命的基本群众,而抗日之主要力量——”

“这是你的话吗?”

“不是。”

“谁讲的?”

“纬宇叔。”

“什么纬宇叔!”

“副队长。”他连忙改口。

“什么副队长?”那时,王纬宇由于作战勇敢,调到毗邻的滨海支队去了,已经不但任石湖支队的职务。

王惠平嗫嚅地说:“纬宇同志讲,山芋干是他们通过封锁线支援咱们的,居然去接济满清秀才,封建余孽,至少是右倾机会主义。”

于而龙压住火:“既然如此,干脆取消多好,为啥还送半口袋去,犯一半右倾机会主义的错误呢?”

“那不是老夫子,谁知是真是假,眼下还站在统一战线里吗!”

“这个混蛋,又来他那一套可怕的‘革命’陆了……”于而龙在肚子里暗自骂那个王纬宇。而且诧异一个被芦花从城里动员到支队来的青年,怎么能那样信服王纬宇,支队长的命令可以减半执行,一个调走的纬宇叔,他的话倒当做圣旨,实在难以理解。

要不是那位老夫子求人将救济粮捎回来,刚才那场雷阵雨,也落不到王惠乎头上了。其实,那位秀才委员并不是嫌不足数才退回的,而是他不愿给抗日民主政府增加负担,他托来人捎话:“我身为委员,理当体念时艰,心意老朽领受了,粮食还是先尽那些嗷嗷待哺的老百姓吧!”

他那时基本上无人侍养了,儿子跑到大后方国统区的重庆去了,女婿投靠了南京汪伪政府,好几次来接他,他不去:“道不同,乘桴飘于海,俗话讲:桥归桥,路归路,我要跟这些赤脚大仙在石湖待下去。”

早先时候,他的少爷和姑爷,媳妇和女儿一齐劝他离开石湖:“老爷子,别犯糊涂,这里眼看要成共产党的天下,泥杆子要坐江山啦!”

别看他是个入过闱,应过试的秀才,思想却并未停留在满清,倒是个新派人物:“我一没剿共,得罪了人家,二没家产,怕他们共产,我是皇帝、军阀、委员长三朝都过来的人啦!倒要亲眼看看共产党是不是有气候。”

像这样一位编过县志的耆宿,活着有功名的遗老,四州八县都闻名的板桥先生的后裔,自然,无论日本鬼子、国民党都想把这有点号召力的名望之士抢在手,以壮门面。汪记伪县长在城里望海楼摆下筵席,派汽艇专程到闸口接他就任顾问,他给辞退了;国民党第三战区拿着司令长官顾祝同的片子,聘他去作参事,抬看轿子来请,他给谢绝了。可是抗日民主政权建立以后,邀他代表三三制的一个方面,老先生连半点推托的话都不曾说,慨然允诺,而且对芦花说:“别看你给我腿上一枪,我还是拥护你们赤脚大仙!”

对这样有民族气节,靠书画为生,过着清寒岁月的老人,拨给一点救济粮,竟会犯下右的错误么?于而龙问护粮来的王纬宇:“是不是调门唱得越高,就越革命啊?”

“老兄,不是调门的问题,革命的最根本之点,就是阶级斗争。老夫子是什么人?咱们应该有清醒的估计。可惜你读不了绥拉菲莫维支的《铁流》——”他手往下一按,嘴角又抠得深深的:“告诉你吧,阶级斗争是铁和血的结晶。”

说来惭愧,游击队长那时很少什么学问,字也识不得两箩筐,他说:“我不懂你的铁流铜流,也不明白你的尿啦屎啦,我只晓得老秀才拥护咱们共产党的主张。”

王纬宇放肆地大笑:“他拥护他那漆了不知多少遍的棺材,假如不是那寿器赘着,早三年,就离开石湖;现在不是在重庆,也在南京当老太爷,不会有工夫来巴结你,讨你的好,把你的于二龙改成于而龙了。”

于而龙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去扇他的耳刮子,这张臭嘴,像墨斗鱼似的,把什么都搅了个昏天黑地。只见这个“纬宇叔”,在那墨黑墨黑的烟雾里,时而张牙舞爪飘游到上层来,时而钳首缩尾地深潜到水底,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但是捉摸不到,于是游击队长大喝一声:“你不要躲躲藏藏了,出来吧!”

他果真出来了,而且乐呵呵,似乎是从艇尖湖水里爬上来,印在了他脑海里记忆的屏幕上。

游击队长觉得应该把话说得更透些。

“咱们都是受党多年教育的人,至少残留一点最后的觉悟吧?如果到了今天这步光景,还昧着心去把假当真,把丑当美,把恶当善,那么,老兄——”

王纬宇摇摇头,不以为然:“任何真理都是相对的,不可能超越时空的限制,真,在一定时期一定条件下,如果需要,可能看作假,相反,同样也是需要的话,假会变作真。真理和需要是姻兄姻弟,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