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第3/5页)

等于而龙退出灵堂,在宽阔的台阶上,明显在等候他的那个老头,一跃而起,用手杖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会认错人吧?”

“你是——”于而龙惊异地站住。

“要不是我老眼昏花,你该是跟我打过短暂交道的那条龙吧?”

说得半点不差,于而龙怔住了,该死的记忆力,怎么丝毫捕捉下到一点印象呢?脑血管硬化会使智力衰退么?这个不肯安生宁静的老头是谁?虽然在眼镜后边,闪烁的火花,使他多少有点熟识,但那也是快要熄灭的残灯余火,唤不起久已沉睡的记忆。不知道面前像蔫萝卜似的老头是哪方人士?什么时候打过交道?一个大工厂的领导干部,接触面是广的,要有个秘书在就好了,小狄会用最简练的语言告诉他,客人是什么身分、级别,和应有的接待规格,谈话时的分寸;有时实在措手不及,当着客人的面,她就用俄语讲。现在,哦!老头的手还伸着,等着他握,简直太失礼了。

“啊呀……”他用手指戳着于而龙,嘻嘻笑道,“支队长,你大概是贵人多忘,不才小可曾经写过你的战地通讯《水不在深》,还留有一点印象么?”

于而龙像被电击似地一颤,记忆像破闸之水涌过来。“妈的——”他忘情地骂出了声,把老头紧紧挟住,几乎无法相信地:“活见鬼,你是劳辛?”

“货真价实,丝毫不差。”

于而龙欢悦地喊了出来:“呵!我的诗人。”

“还诗人呢?倒不如说是一个活着的死人罢了!”这位“诗”“死”不分的诗人嘿嘿地笑,是那种玩世不恭地笑,和公墓四周庄严肃穆的气氛不相吻合,于是惹起别人明显的不满。太张狂了,太忘形了,竟然这样肆无忌惮地笑,未免太亵渎故去的人了。“不不不!”劳卒毫不在乎地,“阳明同志如果活着,他也会高兴的。来——”他张开膀臂,甩掉手杖,“咱们再拥抱一次!”

“庆贺我们活着见了面!”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然后劳辛用拳头擂着于而龙宽阔的前胸:“你呀!你呀!”

“你不是‘光荣’了么?说得活灵活现,千真万确。”

劳辛又笑弯了腰:“我也一直以为你‘革命成功’了呢!直到我去了趟石湖,才知道你还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找呀战呀,你在哪个避风港里呆着?”

于而龙想起他那九平方米的“优待室”。“我不信,你会找不到臭名远扬的我?”

“我认为你不会离开部队。”

“早就当老百姓了。”

“说明白的,现在干什么?”

“无所事事,一个自由哥萨克。”

“彼此彼此。你要不这样,就不是于而龙了。”劳聿深情地注视着石湖上出名的蛟龙,时隔好几十年,除了花白的头发,饱经沧桑的鱼尾纹,依然是那高大不屈的身材,魁梧结实的躯干,而且还是那样器宇轩昂、神采飞扬,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不由得叹息:“一条好船,卷起风帆,落下桅杆,在避风港里抛锚系缆,真可惜啊!”

握别的时候,劳辛紧握住他的双手:“重新碰见你,真高兴,至少,在给我开追悼会时,又可以多一个生前友好了。”

他的风趣、乐观、充沛的感情,仍旧不减当年,使于而龙想起这个诗人、记者,当年曾经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汉,他那翩翩风度,潇洒姿态,是相当有魅力的。记得那时在石湖湖滨召开群众大会,他总是站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挥着年轻有力的臂膀,指挥台下的战士和乡亲,分部轮唱《保卫黄河》。哦,那激情澎湃的场面,现在想想也十分动人哪!那时候,人们什么都匮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诗人找不到一张写诗的纸,更谈不到吃穿用和枪支弹药了。可惟一不缺的是嘹亮的歌声,即使饿着肚皮。也要敞开喉咙唱出鼓舞人心的歌声。那一刹那间的劳辛,是一团炽烈的火,青春的火,热情的火。那时不讲究什么歌唱艺术,但是在他手臂的挥动下,那一部一部“风在吼、马在叫”的歌声,像暴风雨里的石湖,波涛起伏,巨浪翻滚,不可遏制,无法阻挡,显示出真正的人民群众的力量。在歌声里,似乎看到沉默的石湖人不再沉默,忍受的石湖人不再忍受,起来了,谁也无法让他们再弯下腰去!

脑海歌声消逝了,他目送着那个老态龙钟走远的劳辛怎么也不能相信,那是当年热情洋溢的诗人。时间是最最无情的,即使最坚硬的黄金,慢慢地,全部光泽也会被时间磨蚀掉,最后变得灰暗浑浊起来。然而,革命者的意志,越是砥砺,越是坚定,越经过时间的考验,也越能映现出铮铮的光华。

岁寒方知松柏之后凋啊……

老战友走远了,于而龙却久久不见儿子来接他,在公墓门前焦躁地来回踱步。他估计,而且十猜九准,准是于菱拽着那位司机朋友,去试验他的单缸摩托了。

是谢若萍向厂里要的车,并派于菱陪同做伴的,来的一路上,就听他“发明家”儿子不停地询问属于汽车修理技术上的问题。于菱复员回来直到上大学之前,一直是在厂里机修车间待着的,和司机班混得鬼熟,肯定,请司机去进行某种技术上的指导了。

对于他儿子的“发明”,他早就下了断言:“菱菱,就冲你的五分钟热度,保证搞不成功。最后,汽缸搞坏,自行车报销,你才能太平,我们大家也都睡得着了。”

因为于菱白天要在那所著名的大学里,啃他根本啃不动的高能物理——活受罪啊!儿子,你当初少养养鸽子,少喂喂猎狗该多好!——只有礼拜六才能回家装配修理他的车。于而龙每逢周末深夜,常常会被那摩托发动的响声惊醒,不堪其扰地向老伴埋怨:“你的宝贝发明家快要把我们折磨出精神分裂症啦!”

他老伴总是原谅儿子:“不比出去给你闯祸惹事强?”

总算那个汽缸和它主人的性格一样,也是五分钟热度,响过一阵以后,无论用脚踹、用绳拉,它像懒牛一样趴在那儿,再也不肯干活了。于菱曾经求教过在动力学方面有很深造诣,还著过节,立过说,创造出新理论的廖总,这位被打倒的权威也束手无策,他只好安慰于菱:“或者你把它扔掉,扔进垃圾堆;或者,你再去买个新的。这个汽缸跟我一样,老朽啦!已经完成它的历史使命啦!”但于菱偏不肯丢手,每礼拜六从学校早早溜回来,而且照例在半夜噗噗地把于而龙惊醒。

“纨袴子弟啊!……”于而龙望着那宽阔的马路上,每一辆驶过来的北京吉普,都以为是他们该回来接他了,结果都从他面前疾驰而过,气得他直骂于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