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第4/5页)

难道是我的责任?于而龙扪心自问。

他不能设想石湖支队的游击队员会互相斫伐;也不能设想骑兵团的战士会彼此袭击;更不能设想他最后领导的一师之众,这个团会去攻打那个团。可现在,他的工厂,党交给他的万余职工,却要以枪炮说话了。

“不能打,同志们,千万不能打。自己人不能打自己人,都是阶级兄弟!”他往两军夹攻中的无人地带走去。工厂里,杂草长得像石湖沙洲上那样繁密,因为相峙的局面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期了。

高歌叱咤风云,马上就要结合到市革委里去了,需要清扫一下后院,荡涤那些至今还不肯臣服的反对派。火车头噗哧噗哧地开过来,高音喇叭进行刺耳的战争叫嚣,整个厂区一片金鼓杀伐之音。高歌站在车头一块防弹铁板后边,像鬼神附体似的咬牙切齿,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于而龙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敌人不投降,就把他消灭!”

高歌发出了命令,因为最后通牒规定的缴械期限已经到了。

突然,在铁轨中心,出现一个人影,兀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谁?”

“于而龙!”

“他疯啦?”

是的,他疯啦!只见他蹒跚地站在枕木上面,两腿有点别扭,显得不大灵活,那是小将们为了他的态度不够老实,而稍施教训留下的纪念。但一点点外伤,不算太碍事,何况还有那把他自嘲为总统的节杖——大竹笤帚可以扶持着呢!

“滚开!滚开!!”那些不顾一切的暴徒们吼叫起来。

既然来了,于而龙是决不会撤退的。

“滚开!快滚开!”陷入歇斯底里狂热的人们也跟着呐喊。

不,于而龙像钢轨鱼尾板上的道钉一样,死死地楔在那儿。

“压死他,他敢不让路的话……”高歌喝令那个生有一对又大又圆眼睛的火车司机,听得出来,是他那介乎tanner和bar-tone之间的声音。于而龙动都不动,盯着那从铁板后边探出头来、一张满脸横肉、露出狰狞杀气的面孔,盯着,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盯着那个年轻人。

——放心吧,我于而龙是决不会给谁让路的。

火车头朝他滚动过来,轰隆轰隆地发出震耳的巨响。

高歌终于背过脸去,他决不是害怕血肉横飞的场面,在市里都大打出手过,成为赫赫有名的“红色棒子队”和“铁拳头”;然而他憎恶于而龙那毫不畏惧的目光,和那钢浇铁铸的挺立着的形象。这样,他掉过身子,给于而龙留下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这个背影和当年从厂长办公室走出时,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于而龙诧异了,他奇怪地询问着自己。

在车轮声音益发地响,车厢身影益发地近的紧迫关头,竟有工夫给自己提出一个学究式的问题。

“为什么一张稚嫩的、单纯的、至多也可以说是缺乏表情、比较单调的面孔,怎么能在变成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食肉兽似的、贪婪残酷面孔的同时,背景偏偏半点不改变?而且还是那样忸怩,胆怯,童稚,甚至还有点天真呢?谁能回答我?难道一个人的背影,如同指纹那样,终身也不会变?而随着年龄变化的,只是一个人的前脸?王纬宇,你被你的小将们尊之为王老,是他们的智囊,是他们的思想库。俗话说得好,‘有事问三老,’也许只有你能解答这个问题。”

但是,谁也来不及回答他了,火车头无情地朝他碾压了过来。

他觉得头晕了,家乡的绿豆烧在发挥着它的余威。“难道我醉了?”往事和现实,幻觉和真情,使得他的血液一个劲地往上冲。这时,一直默默无言的老林嫂,像姐姐似的细致体贴,侧过身来关切地问:“鱼刺扎嘴了么?”

于而龙摇摇头,鱼刺只会伤着皮肉,而生活里的刺,却是要永远扎痛一个人的心。

酒的后劲真不小啊……

王惠平倒毫未察觉到于而龙看他时那份苦涩的眼光,仍旧在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他的纬宇叔对石湖县的建设所做出的卓越贡献。本来,新鲜的春笋,活杀的鲫鱼,炖出来奶汁似的浓汤,应该是挺味美的,但于而龙被那不离嘴的“纬宇叔”,弄得倒了胃口,因此,连筷子都懒得举了。

“支队长,这些年,多亏了你们老同志!”

那年水生背着土特产去找他,可是碰了钉子的。所以他赶紧声明:“我是属铁公鸡的,历来一毛不拔,这顶桂冠我担当不起。”

王惠干笑了:“有你于而龙三个字就够了,省地两级,一提到你,还是响当当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哈哈……”

“特别是江海同志更关照些。”

“嗬,那个盐工嘛?”原来的老邻舍,滨海支队的队长,解放后一直在家乡工作,还是去年叶落知秋的时候,见过这位地委书记一面,“怎么?他重新工作了?”

“能不请出山么!他对石湖县抓得很紧,一是老根据地,多少沾点光;二米也看在支队长你的面子上,别看你现在不在台上,俗活讲——也许不中听,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你老拔根汗毛,也比我们腰粗呵!”

他看眼前的王惠平,很像刚读初中的小伙子,见到小学时老师那样,开始,还有点敬畏之心,表现得较为恭顺,稍过一会,意识到自己已经长起粉刺和小胡子,不在教鞭所及的范围里,大可不必俯首帖耳,于是渐渐放肆,以致敢于狎弄旧日的师尊;副书记不是在用刘姥姥的语言,和支队长开玩笑么?现在,于而龙在他眼里,很像阿拉伯神话里的那个巨无霸,由于被关进了瓶子里,不但毫无畏惧之意,而且马上要提出三个诸如此类的愿望来了。

呶,他不是张嘴了么?第一个要求就要抛出了。

他吮着酒糟泥螺,喝着水生总给他满上的绿豆烧:“支队长,我这两下子,你是清楚的,管工交,是打鸭子上架,所以,今后还得你多赐教,多指点——”

于而龙不动声色,心想:今后不会需要我教你打太极拳吧?那是每个休养干部都学会的拿手好戏。

他又绕了个弯:“我这个人有点怪脾气,或许是支队长在石湖留下的优良传统,不搞便罢,要搞,就必搞出些名堂。工业,我外行得很,初步有些想法,支队长难得回乡,这是学习请教的好机会。”

于而龙莞尔一笑,心想:怕不止这些吧?

“是嘛,在工业方面,你是元始天尊,看看,支队长,想法是否切合实际?”他掏出一本工作手册,翻到一页,递过去:“你是曾经出洋考察过,同外国专家合作过,搞了几十年工业的党的工作者,肯定是点石成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