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她差人送了一张字条来:

不要来看我!我出去买一点东西,是和一个女朋友一块几出去的。这束百合花送给你,把它放在你的枕边,让它伴着你做一个好梦。等你的梦醒时,我就在你的身边了。——瑢。

我接着百合花。我把它放在脸上。我嗅着花的清香,我就想起了她的发香。

“瑢,”我把这个名字接连唤了不知多少遍。我沉沉地睡去了。

我一觉醒来,不知道时间早迟,睁开眼睛就嗅着花香。

百合花依旧躺在枕畔。她却不在我的身边。

我的第一个思想就是:“去看她。”

我匆匆地穿好衣服出去了。

温和的风,新鲜的空气,明亮的阳光,绿叶的影子,花的香,鸟的叫,我的轻快的身子。

春天真美丽!尤其是这产生爱情的春天。

我在路上跳,我在路上笑,我嗅着百合花香,我用不熟练的声音哼着《我的万歌之歌在何方》。

很快地我就看见她的门了。

“慢慢儿走罢。她想不到我会来。第一句话,对她说什么呢?”我在心里说。

“也许她已经出去了,那么门也锁上了。”

“她和什么人一块儿出去呢?那个女朋友是谁?”

“她可能并没有出去,她故意骗我。本来爱情里就充满着游戏。”

但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木栅门一开,里面闪出两个人影,两张脸电光似地在我的眼前掠过,一男一女。

女的是瑢。男的是三十几岁的人,胖面孔,嘴唇边几根短须。这是一个陌生的人。

他们把背向着我走了。

“那个男人是谁?”

我的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来了。

“她骗了你。追上去揭穿她的假面罢,”我对自己说,就提起脚来。

“那个男人是谁呢?是她的什么人?”我又站住了。

“一定是她的情人,怪不得她近来的行动总是鬼鬼祟祟的。”

“不要演滑稽戏罢,”我提醒自己。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蓝格子布的衫子和青哔叽的中山装在转角处消失了。

我静静地放他们走了。我站在那里不作声,害怕他们会回过头来看见我。

我慢慢地走到绿色木栅门前。

绿色木栅门在阳光里多么好看,门里开着红的,白的花。

石阶上,她的窗户开着,白色窗帷拉上了,遮住房里的一切,挑花的白纱贴在绿纱窗的细格子上。

我用手握着木栅门注意地看了这一切。

我的心在痛。嫉妒在咬它,失望在咬它,寂寞在咬它。

我依旧在注意地看。

我为什么要注意地看这一切呢?难道因为从今天起它们就和我断绝了关系吗?这个我自己不知道。

“我要在这里守一整天,一直守到她回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说。

“我回去,一定要伤心地哭一场,”我又对自己说。

我想哭,我现在就要哭,我不能够等到她回来。

哭罢,你被女人欺骗了的男人啊。

我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开了。

路上没有阳光,没有花香,没有树影。并不是没有,是我看不见了。我所看见的,只是我自己的悲哀。

今天路显得特别长。

我回到家里,倒在沙发上,好象走过了长的路程。

“为了一个女人,是值不得哭的。我不要做一个给女人当作消遣品的男人。”

我这样说,但是我的眼泪淌出来了。

我的眼泪居然会有这样多!

“自杀,”我的脑子里忽然现出这两个字。我想起了我的自杀的哥哥。

“受了女人的欺骗以后,自杀是最好的报复的办法。”

“但是她会不会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自杀的?”

“恐怕她不会知道。”

“即使知道了,对我也没有好处。我那个时候不会再有知觉,而且她也不会伤心。”

“写一封遗书罢,象哥哥那样。”

“人们未必就相信我的话。反正她活着有嘴替自己辩护,我却不能够从坟里爬出来说话。”

“即使人们都相信我的话,对我也不会有好处。有的人会骂道:‘这蠢材!’有的人会把我的故事编成剧本在舞台上演唱赚钱。受了女人欺骗而自杀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却从没有看见一个女人受惩罚。”

“那么就把她杀了罢。让我第一个来惩罚欺骗男人的女人。”

“但是她太可爱了。杀了她很可惜!”

“那么就杀了那个穿中山装的胖脸男子罢。杀死了她的情人,看她以后还骗不骗我!”

“但是那个男人不见得就是她的情人,我以前并没有看见过他。她既然爱他,为什么又要骗我呢?她很可以不理我。”

“那个男人也许是她新近才认识的。”

“但是她为什么要爱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不见得会比不上他。她不会为了他就抛弃我。”

“她一定是想把两方面都抓住不放。”

“不,她不是这样的女人。我所爱的女人决不是这种人。”

“而且看他们走路的样子,也不象是一对情人。”

“那个男人不是她的情人。”

“他们并不是故意避开我。我为什么不追上去问个明白呢?”

“是的,我应该追上去讲话。那么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是我自己不好。她不是叫我不要去看她吗?我为什么不相信她的话?”

“你多疑的,懦弱的男子啊!”

最后的一句话是我的结论。

那束百合花在枕畔现出憔悴的样子。

我忘记了把它放进花瓶里。花是她特地送给我的,我却不好好地护持它。

我跑到床前把花抱在手里。我用力嗅那开始消散了的清香。

“她知道这情形,她也会痛哭的,”我这样想。

我把花瓶换了水,插了花进去。我希望这清洁的水会使花苏生。

“花啊,你要活,活着来证明我们的永久的爱情,”我在心里暗暗地祈祷。

许突然走进房来。

他望着我的脸,现出了惊讶的颜色。

“林,你刚才哭过?”

我不作声,把脸掉开去看嘉宝的像。

“你为着什么事情哭?”

我依旧不作声,却把眼光移到瑢的像片上。

“一定是因为爱情,因为瑢。”他在沙发上面坐下来。

“林,我原说过你们的爱情不会有好结果。”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悒郁。

“你信口乱说,”我生气地反驳道。

“我劝你不要把爱情看得那样重,人不单是靠着爱情生活的。”

我想插嘴说:“那么人是靠着金钱生活的罢。”但是我并没何开口。

“你为了爱情忘了友爱,为了瑢忘了你哥哥,这也是不应该的。况且在你这样的年纪正应该做点事情,却闲着整天跟女人厮混,再不然就躺在家里哭。你哪里还有一点男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