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之家(第4/14页)

给演义出殡的那天沉草躺在屋里,一直躺到天黑。爹把门反锁上了。月亮渐渐升高,他听见窗外起风了。风拍打枫杨树乡村的声音充满忧郁和恐惧。沉草把头蒙在被子里仍然隔不断那夜的风声。他在等待着什么在风声中出现,他真的看见演义血肉模糊站在仓房台阶上,演义一边啃着馍一边对他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演义睡了棺材。枫杨树老人告诉我,演义的棺材里堆满了雪白雪白的馍,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殉葬,他们说白痴演义应该瞑目了,他的馍再也吃不光了。

猫眼女人已经不复存在,有一天她在大铁锅中洗澡的时候溺水而死,怀里抱着女婴刘素子,刘素子不怕水,她从水上复活了——那个猫眼女人的后代,她有着春雪般洁白冰冷的皮肤,惊世骇俗,被乡间广为称颂。

人们记得刘素子18岁被一顶红轿抬出枫杨树,三天后回门,没有再去她的夫家。我们看见她终年蜗居在二院的厢房里,怀抱一只黄猫在打盹,她是个嗜睡的女人,她是爱猫如命的女人。许多个早晨和傍晚,窥视者可以看见刘素子睡在一张陈年竹榻上,而黄猫伏在她髋部的峰线上守卫。窥视者还会发现刘素子奇异的秉性,她一年四季不睡床铺,只睡竹榻。刘素子每年只回夫家三天,除夕红轿去,初三红轿回。年复一年刘素子的年龄成为一个谜,她的眼睛渐渐地像猫一样发蓝,而皮肤上的雪光越来越寒冷,一颦一笑都是她故世的母亲的翻版。有一个传闻无法证实,说刘素子婚后这么多年还恪守贞洁,依然黄花,说县城布店的驼背老板是个假男人。到底怎么样?要去问刘老侠,但刘老侠不会告诉你。刘素子一直不剪那条棕黑色长辫,刘素子坐在竹榻上,一旦她爹走进来,她就把黄猫在手里袂着,说:“别管我,300亩地。”只有父女俩互相知道300亩地的含义。刘老侠把女儿嫁给驼背老板得了300亩地。刘老侠说闺女你要是不愿出门就住家里,可300亩地不是耻辱是咱们的光荣,爹没白养你一场。刘素子就笑起来把长辫一圈一圈盘到脖子上,她说,爹,那300亩地会让水淹没让雷打散300亩地会在你手上沉下去的,你等着吧那也是命。几十年后我偶然在枫杨树乡间看到刘素子的一帧照片。照片的边角是被烧焦的。我看见旧日的枫杨树美人身着黑白格子旗袍怀抱黄猫坐在一张竹榻上,她的眉宇间有一种洞穿人世的散淡之情,其眼神和微笑略含死亡气息。那是一位不知名的乡间摄影师的遗作,朴拙而智慧,它使你直接感受了刘素子的真实形象。刘素子的黄猫有一天死在竹榻上。刘素子熟睡中听见猫叫得很急,她以为压着它了,她把猫推到一边,猫就安静了。刘素子醒来发现猫死了,猫是被毒死的。

刘素子悲极而泣,她披头散发把死猫抱到她爹屋里,刘素子边哭边在屋里环视着,“翠花花呢?”

“你找她干嘛?你们又吵架了?”

“她毒死了我的猫。”“你怎么知道她毒死了你的猫?”

“我知道。我就是睡死了也知道。”

“别闹,爹再给你抱一只回来。”

“不要你发慈悲,你让她再来吧,别毒猫,毒死我,我知道你们还想毒死我。”刘素子把死猫抱着坐在院子里等翠花花。翠花花却躲着不敢出来。翠花花坐在床后的便桶上,她也在哭。长工们后来透露翠花花把罂粟芯子拌在鱼汤里喂猫,他们亲眼看见的。长工们说刘老侠镇翻了多少枫杨树人,就是管不了家里的两个女人。刘素子和翠花花。

那天夜里刘素子把死猫葬在翠花花的房前。第二天死猫却被从土中掘起来重归刘素子的竹榻。

你一眼能识破两个女人间的仇恨。那种仇恨浅陋单薄但又无法泯灭。大宅上下的人知道她们一见面就互相吐唾沫。刘老侠用皮带抽打翠花花裸背时跺着脚说,“让你再吐唾沫让你再吐!”翠花花尖声大喊,“你让我怎么办,她一见我就骂骚货!”在刘氏家族中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是揣在男人口袋里就是挂到男人脖子上。枫杨树人对我说,翠花花是个骚货,又说翠花花实际上更可怜,她像皮球一样被刘家的男人传来递去拍来打去。翠花花的女性形象使我疑惑。她几乎是这段历史的经脉,而所有的男人像拴蚂蚱一样串联起来在翠花花的经脉上搭起一座座桥,桥总有一侧落在翠花花那头。

我曾经依据这段历史画了一张人物图表,我惊异于图表与女性生殖器的神似之处。

图示:

刘老信刘老太爷翠花花陈茂刘沉草刘老侠

枫杨树人告诉我翠花花早先是城里的小妓女,那一年刘老信牵着她的手从枫杨树村子经过时翠花花还是个浓妆粉黛蹦蹦跳跳的女孩儿。那一年刘老太爷在大宅里大庆六十诞辰,刘老信掏遍口袋凑不够一份礼钱,就把翠花花送给老子做了份厚礼。他们说翠花花其实是在枫杨树成人的,她一成人刘家的猫眼女人就溺死在洗澡锅里了。

院子里有人拉着驴子转磨。天没亮的时候转磨声就吱嗄嗄响起来了。拉驴子的人突然吼一声,“走,操你个懒驴!”沉草已经熟悉了宅院里杂乱的声音,但拉驴子的人非同寻常,他又浑身发痒了。这是一个奇怪的毛病。他听见那人的声音就浑身发痒。沉草起床拉开窗子,看见一个打赤膊的汉子在晨霭里冒热气。那是陈茂,那是我们家地位特殊的长工,爹说陈茂是坏种,可爹总是留他在家里惹是生非,沉草想那是爹的奇怪的毛病。“陈茂,把驴牵走。”“不行,这是条懒驴,赶不动它。”

“天天拉磨你在磨什么?”

“粉啊。少爷你不懂。吃你家饭就得给你家干活。”“别磨粉留着吃米吧。”

“米太多了,你家米仓堆不下了。”

沉草拉下窗子。隔着窗纸他感觉到他还在看自己。有一首民谣唱道:陈二毛,翻窗王,昨夜会了三姑娘,今儿又跳大嫂墙。沉草知道他是个乡间采花盗。他不厌恶翻窗跳墙的勾当,他厌恶陈茂注视自己的浑浊痴迷的目光。沉草想起陈茂的目光已经追逐了他多年。他想起小时候走向后院的时候总是看见陈茂坐在梨树下。小时候后院长着五棵梨树。爹对儿女们说嘴别馋梨子不是我们吃的,秋后让长工挑到集市上能换五包谷米。沉草记得看守梨树的就是陈茂。陈茂和一条狗一起躺在梨树下,他喜欢用双掌托着我的脸上下摩擦,像铁一样磨擦,“狼崽子,小杂种。”他的嘴里喷出一股粪臭味。沉草奇痒难忍。陈茂说你想吃梨子吗?想,你喊我一声我就上树摘给你吃。喊什么?爹。不,你不是爹你是我家的长工。沉草看见陈茂的眼睛迸发出褐色的光芒。他的有粪臭味的双手差点把我的脸夹碎了。你不懂什么是爹,我就是爹。陈茂轻捷如猿爬上梨树,朝他头顶上扔下七只梨子。沉草记得他先啃了一口梨子,梨子是生涩的,他把七只梨子抱在胸前朝爹屋里跑。他其实是想吃梨子的可不知怎么就跑到了爹屋里,他把梨子全部交给了爹就跑了,一边跑步一边说:“爹,陈茂给我七只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