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明朋友(第3/5页)

“神明没有误解,或许是父亲的劫数要过了,他活得这么辛苦,罪已经赎完了。”

母亲愣住了,想了想:“那就好,他难受了这么多年,该上天享享福了。”

但是,葬礼张罗完第二天,她就开始做那个梦。“你父亲肯定遇到什么事情。”

“不是,他只是想你,来探望你。”

“不是的,我得帮他。”

“你怎么帮他,你都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所以我去问清楚。”母亲回答得异常认真。


要问“下面”的事,就得去找“巫”。

找巫人,让他借身体给过往的灵魂,和阳间人通话,在我们这,叫“找灵”。

在我老家这个地方,伺候神鬼并不是多么特殊的职业,就如同看病的、打渔的、卖菜的……乡里谈论起他们,并不会因此加重口吻,如同市集上任何一个店铺的交易一般,还会像计较斤两一般,对比着各个“巫女”的能力和性价比。

母亲打听来的说法,西边那个镇上有个“巫”,特长在捞人——即使隔个二三十年,灵体感应很薄弱了,他也能找到;而北边村里那个巫,和东边的都擅长新往生的。北边这个据说你什么都不用说,那往生的人自然会报出自己是谁,以及提起过往的事情,只是,这个巫代灵魂传话都必须用戏曲的唱腔;东边这个,是你得自己说清要找谁,但他找到后也是一五一十会说过去的事情证明,他说的,倒是日常的口语。

对比了再三,母亲决定找北边村里的那个巫。

“巫”是平常的职业,但找“巫”终究还是件得小心谨慎的事。

在我们这里的人看来,这是去阳界和阴间的夹缝见个灵魂,一不小心冒犯到什么,或者被什么不小心缠住,那终究会带来诸多麻烦。

母亲还很犹豫是否让我同行,据说,亲人越多,灵体就越能找到准确的地方,出来和亲人见面。然而,太过年轻的灵魂,在阴间人看来,生命力是最让他们迷恋的,最容易招惹什么。

母亲把心中的犹豫和我说了,因为内心的好奇,我倒是异常踊跃,而对于母亲的担心,我提议,为什么不找你的神明朋友帮帮忙,请她给我出个符纸什么的。

母亲一下子觉得是好主意。出去一个下午给我带来了十几张各个寺庙里的护身符,以及一整包香灰。

母亲告诉我,许多神明不是那么同意去“找灵”的,神明大概的意思是,死生是命数,孽障能否在这一世清结完毕也是命数,没有必要去打扰探寻,多做努力。“但我反问神明,那活着的人一定要做善事是为了什么,就是力求在这一代把罪责给清了不是吗?他现在往生了,但他还可以再努力下。”我知道母亲一向顽固的性格,以及她向神明耍赖的本事。

“结果神明赞同了我们的努力。”母亲满意地说。


母亲先请一炷香,嘴里喃喃自己是哪个镇哪个地区想要找什么人。

我再请一炷香,描述这个人什么时候往生,年龄几何。

然后一起三次叩首。

做完这些,巫人的助手就叫我们到庭院里等着。

这巫人住的房子是传统民居,两列三进的石头红砖房,看得出祖上是个大户人家。至于为什么有个子孙当上巫人,而且似乎其他亲人都离开了这大宅,倒无从知晓了。

那巫人就在最里面的大房里,大房出来的主厅,摆设着一个巨大的神龛,只是和闽南普通人家不一样,那神龛前垂着一块黄布,外人实在难以知道,里面祭拜的是什么样的神鬼。

任何有求于巫人的来客,都先要燃香向这些神龛背后的神鬼诉说目的,然后做三叩首,便如同我们一样,被要求退到第二进的庭院里。人一退到第二进的房子,第一进的木门马上关住了,那木门看得出是有些年头的好木,很沉很实,一闭合,似乎就隔开了两个世界。

我们退出来时,第二进的庭院里满满都是来找灵的人,他们有的在焦急地来回踱着步,仔细聆听着第一进那头传来的声音,大部分更像是在疲倦地打盹。

然后第一进里传来用戏曲唱的询问:“我是某某地区某某村什么时候刚往生的人,我年龄几岁,可有妻儿、亲戚来寻。”

合乎情况的人就痛哭出声:“有的,你家谁谁和谁谁来看你了。”

然后门一推,里面一片夹杂着戏曲唱腔的哭声缠在一起。

事先在敬香的时候,巫人的助手就先说了:“可不能保证帮你找到灵体,巫人每天要接待的亡灵太多,你们有听到自己的亲人就应,不是就改天再来。”

其实坐下来观察一会儿,我就对这套体系充满质疑了。自己在心里寻思,可能是巫人派人到处收集周围所有人的死讯,并了解初步的情况,然后随机地喊着,有回答的,那巫人自然能假借“亡灵”之口说出个一二三。

我正想和母亲解释这可能的伎俩,里面的戏曲唱腔响起:“可有西宅某某某的亲人在此,我拄着拐杖赶来了。”

母亲一听拄着拐杖,哇一声哭出来。我也在糊里糊涂间,被她着急地拉了进去。

进到屋里,是一片昏暗的灯光。窗子被厚厚地盖上了,四周弥漫着沉香的味道。那巫人一拐一拐地向我们走来,我本一直觉得是骗局,然而,那姿态分明像极了父亲。

那巫人开口了:我儿啊,父亲对不起你,父亲惦念你。我竟一下子遏制不住情绪,号哭出声。

那巫人开始吟唱,说到他不舍得离开,说到自己偏瘫多年拖累家庭,说到他理解感恩妻子的照顾,说到他挂念儿子的未来。然后停去哭腔,开始吟唱预言:“儿子是文曲星来着,会光耀门楣,妻子随自己苦了大半辈子,但会有个好的晚年……”

此前的唱段,字字句句落到母亲心里,她的泪流一刻都没断过。然而转到预言处,却不是母亲所关心的。

她果然着急地打断:“你身体这么好,怎么会突然走,你夜夜托梦给我,是有什么事情吗?我可以帮你什么吗?我到底能为你做什么?”

吟唱的人,显然被这突然的打断干扰了,那巫人停顿了许久,身体突然一直颤抖。巫人的助手生气地斥责母亲:“跟灵体的连接是很脆弱的,打断了很损耗巫人的身体。”

颤抖一会儿,那巫人又开始吟唱:“我本应该活到八九七十二岁,但何奈时运不好,那日我刚走出家门,碰到五只鬼,他们分别是红黄蓝青紫五种颜色,他们见我气运薄弱,身体残疾,起了戏耍我的心,我被他们欺负得暴怒,不想却因此得罪他们,被他们活生生,活生生拖出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