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危兆

狄仁杰书房里的晚饭刚刚撤下,狄忠亲自奉上老爷最爱的湖州紫笋茶,问明狄仁杰没有别的事情,便退出书房,自己赶去东跨院里刚收拾出来的厢房查看。才来到跨院门口,一头撞上匆匆而来的沈槐。

两人相对一笑,狄忠招呼道:“咦,沈将军,今天这么快就过来了?”

沈槐笑道:“今天有贵客盈门,我总要过来多照应照应。”

狄忠伸手相请,两人一齐迈入东跨院的月洞门。

迎面两个家仆过来向狄忠禀报道:“大总管,厢房全都收拾停当了,您来看看吧。”

“好。”狄忠一边走,一边继续同沈槐聊着,“沈将军,您也来看看给杨霖新收拾的这屋子吧!”

沈槐点头道:“嗯,我就是要来看看。”他瞥了两眼紧跟身边的家仆,又笑道,“怎么?看起来还挺兴师动众的?”

狄忠闻言不觉叹了口气,凑到沈槐耳边,低声抱怨:“可不是嘛,咱老爷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把个不知道来历的穷酸书生当佛祖似的供起来!”

沈槐哈哈大笑起来:“大人对佛祖也未必这么在意吧。”

狄忠连连摇头,唉声叹气地来到厢房前,推开门与沈槐一起进去转了一圈,三开间的屋子已被打扫得窗明几净,床榻上的被褥色色全新,左侧书房的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根下立着雕花格子的楠木书柜,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全套的典籍书册。狄忠捏捏被褥、摸摸窗棂、弯下腰检查青砖地面的洁净程度,沈槐在旁看得直纳罕,忍不住打趣道:“这个杨霖可算是一跤跌到青云里头,不知道交了什么运,让咱们的狄忠大总管也紧张成这样。我说狄忠,你可从来没对我的屋子这么尽心竭力地照应过?”

狄忠哼着道:“什么运?狗屎运呗!我还不是看在老爷的分上,好长时间都不见他老人家这么有兴致了。”

沈槐微微点头,踱到北窗下,就见窗下的长几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盆素心寒兰,虽没有开花,幽淡清冷的兰草之香依然沁人心脾,他不觉微俯下身,深深吸了口,好奇地问:“大总管,你居然连花草都给想到了?”

狄忠一愣,撇了撇嘴道:“我哪有这种情趣,这是老爷特别吩咐的。沈将军,你说这也真是奇了怪了,一个什么兰州来的破考生,就算有点儿学问吧,老爷爱惜人才,也犯不着把人请到家里来住着,连屋子里摆花都想到了,刚才还吩咐我去给买几身新衣服,这、这就是对亲生儿……”说到这里,狄忠突然住了口。

沈槐的嘴角荡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到底是宰相府的大总管,即使在最熟识的自己人面前,也还是保持着底线,不该说的话是绝对不会说的。于是他便打个哈哈,道:“大人还真喜欢兰花,我看他书房里面摆了不少。唉,他老人家还是看重文人啊,从来也不会想到要给我这个武夫的屋子里摆盆花什么的。”

狄忠搔了搔脑袋:“啊?沈将军,难道你也爱这个?其实我倒是吩咐花匠给府里的各个屋子都摆花的,不过您住的屋子是原来袁将军住的,他从不要在屋子里摆花,所以花匠也就一直沿袭了这个规矩。”

沈槐随意地道:“原来是这样,怎么,袁将军讨厌花草吗?”

狄忠想了想道:“好像也不是,我只记得他很早的时候对我说过一次,说他闻到花香会难受。”

沈槐注意地看了狄忠一眼:“哦,还有这种事情……”

狄忠又问:“那沈将军,以后要给您摆花吗?”

“不用了,其实我也不爱这些,多谢大总管了。”

两人并肩走出厢房,沈槐问:“杨霖还在大人的书房吗?”

“在呢,吃完饭老爷就把杨霖叫到书房攀谈,可是亲热得不得了。”

沈槐也不由摇头:“大人如此表现,还真是太少见了。别的倒没什么,我就担心这杨霖来历不明,如果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恐怕会危及大人的安全……”

狄忠皱眉:“谁说不是呢,沈将军,这可就得麻烦您多加小心了。不过我看这个杨霖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要说他自己应该是没什么特别的能耐。”

沈槐点了点头,看着已经走出了东跨院,便对狄忠道:“我去大人的书房看看,大总管,你就忙去吧。”

狄忠狡黠一笑:“行啊,老爷的茶我过会儿派人送到书房门口,还请您给他老人家端进去。”

从东跨院穿过一条草木扶疏的小径,就来到了狄仁杰书房的后墙下。夜晚的狄府,重重深院掩在脉脉的月色之下,不再像白天那样给人肃穆和庄严的感受,反而显得清幽寂寥。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青草从缝隙间钻出来,踩在脚底下仿佛有弹性,沈槐常年习武的脚步轻捷平稳,一路行来悄然无声。已是芳菲四月,即便入夜之后空气中仍有寒意,狄仁杰还是习惯虚掩窗扇,留出一条缝隙,让春夜的徐徐清风带着满院子草木的清甜飘入书房,舒缓室内凝重的气氛,也让艰涩的心绪随之平静下来。

沈槐静静地站到窗边,从缝隙中他可以清晰地听到室内的谈话,狄仁杰和杨霖分坐榻边的侧影也一目了然,杨霖坐在靠近窗边的一侧,形销骨立的脸庞比白天还要显得苍白。隔着窗户沈槐似乎都能听到他紧张的心跳,沈槐皱了皱眉,这样脆弱而胆怯的性格,此人可真是难堪重用。他悄悄换了个角度,仔细观察着狄仁杰在烛火跳动后的脸,那脸上分明写满了慈爱和关切。沈槐暗自感叹,真是没有想到,只不过是一个可能性,就可以让狄仁杰投入如许深情。谢岚,他对狄仁杰真的是太重要了吧?

屋内的谈话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就听狄仁杰慈祥地问道:“这么说,你是在兰州长大的?你的父亲叫杨仁……”

杨霖接口说道:“先父杨仁礼在晚生很小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我、我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母亲一个人抚养我十分辛苦,四处给人帮佣、刺绣,颠沛流离,直到晚生十来岁的时候才算在兰州附近安了家。”谈话至今,因为狄仁杰一直十分亲切,杨霖多少也不像刚开始那么紧张了,但喉间仍然透出丝丝颤音。

狄仁杰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和颜悦色地开口了:“杨霖啊,你方才说你的母亲是靠一手绣活将你拉扯长大,还送你攻读诗书,真是很不容易。”

“是。”杨霖低下了头,神色黯然。

若是在平时,狄仁杰一定会察觉到对方的异样,但今天他明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未加以理会,而是继续问道:“你刚才说,你们全家都是在你十岁以后才搬去的兰州,那么你可知父母原籍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