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苍雷引 第七章 长安地府

周全忧心忡忡地回到了自己的屋中,刚点燃了油灯,便听到一声低沉的笑:“你终于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清瘦笑脸,竟然是日间在大街所见的那个神秘术士。

“怎么又是你?”周全颤声道,“我记得你已经被霹雳……”

“我不会死!哪怕是被晴空霹雳劈中……”术士摇头叹息着,仿佛不会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们都一样。”

周全愣住,只得问:“我们都一样……你是说,我也不会死?”

“是呀,因为我们本就是死人。”术士的目光变得非常宿命,“山人再次泄露天机,是的,你,是一个死人!”

周全不由拍案而起:“你再胡说,你这妖人……”

“莫急,山人问你,”术士阴沉地笑起来,“你睡过觉吗?仔细想想,很久没有睡觉的滋味了吧?你吃过饭吗?上一次香甜的饭菜是几天前,吃的什么?”

周全顿时愣住,一股冷意嗖地蹿起来,是呀,上一次吃饭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很多天以前了吧?

“关键是,你不饿,也不困,对不对?只有鬼才没有饥饿和困倦的感觉。”

周全已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我不信,袁将军告诉过我,这世上本没有鬼的,鬼只存在于人心之中……”

“那我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让你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跟我走吧。”

术士带着周全摸黑出了外院的暖阁,并不走大门,而是摸向了外院西侧的一处角门。他在夜色里走得飘飘忽忽,仿佛一道浮动的影子。周全觉得这家伙很可能就是一个鬼。

这术士对天琼宫的路径极为熟悉,带着周全一路顺畅地钻出角门,周全便看见门外竟停着一辆车。

漆黑的车,漆黑的马,清冷的月辉下,这辆马车竟散发着一种地狱般的幽暗黑芒。

望见那漆黑的颜色,周全的身子顿时僵住。他刚刚坐过这辆车。一时间,董先生、从空而降的霹雳、斜阳闹市中的追赶怒吼、黑夜中疾驰的黑色马车,诸般影像如潮水般涌过心间。

“上去吧!”术士很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

月亮像被啃了一口的烧饼,生硬地挂在浮云间,月辉倒还透亮。马车依旧行得飞快,周全透过半掩的车窗,紧张地注视着车行的路线。

“给你讲个故事吧。”术士端坐车内,悠然开了口。

“什么故事?”周全还盯着车外。他记得长安城内规矩挺大,应该有宵禁之例,但马车前方挑了个灯笼,迎面一排巡视的金吾卫匆匆而过,望见灯笼上的字,居然也没有过来喝问盘查。

“刽子手和书生的故事,”术士的笑容愈发阴险,“大周朝酷吏横行,造出无数冤案,被砍的脑袋数不胜数,也就让许多行刑利落的刽子手声名远扬。其中一位绰号‘无影刀’的刽子手最有名,因他刀法奇快,刀出无影,甚至刀无血痕。话说当时有个进京钻营的富家公子被人诬告,说他是被满门抄斩的王爷之幕僚,被当作贼逆余孽抓住问斩。富家公子是个毫无主见的窝囊废,将身边的盘缠拿出来上下倾力打点贿赂,想做个漏网之鱼。可是却寻不到能使力的大官,白白费尽钱财,最后竟一路贿赂到了刽子手无影刀头上。

“好在行刑时地点偏僻,无影刀便说,念你给我这么多钱财,我便破例一回,稍时我行刑挥刀前,先喊一声跑,你只管拼命逃跑,我自有办法交差。富家公子哥大喜,果然在听得一声跑后便全力奔逃。这一路急急似丧家之犬,居然有惊无险地逃出了行刑之地,再窜出了京师,再小心隐藏了一段时日。两月后又一路坐船,逃回了老家。一日晚间,他终于千辛万苦地偷偷回到了家中。哪知他妻子看到他后大惊失色,原来就在他隐藏的这段日子,已有回乡邻居将他刑场被杀的消息传了回来。其妻于是惊问道,你不是死了吗?邻家张老爹亲见你被砍了头,说那刀好快……

“你不是死了吗?”术士的声音幽幽的,带着诡异的韵律,“其妻这句话仿佛阴森的咒语,瞬间让富家公子悚然惊惧,浑身发抖。他终于发现,其实自己早已是一个死人。下一刻,他委顿在地,化为一摊血水。”

周全被术士的双眼死死盯着,不由牙齿打战,喃喃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忽然用力抓挠着,大叫道:“不对不对!我活着,我掐自己会痛,会痒,我,我一直活着,我没有死,更不是鬼。”

这时马车忽然停在了一座荒芜的道观前。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术士冷幽幽地笑着,半搀半拽着身子已经僵硬的周全下了车。

道观后院,一具黑黢黢的棺材横在半人多高的蒿草丛前。术士点燃了一根蜡烛,猛然掀开了薄薄的棺盖。

白惨惨的光焰下,周全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浑身僵冷。

躺在棺材里面的人,是自己。

或者说,是自己的尸身。

“这下死心了吧?三日前,你在西市大街中被惊马踩踏而死。跟那富家公子一样,你只是个执念强烈的新鬼罢了。不过,好在你遇到了我,我会让你真正活过来!”

“我还可以活过来?”周全的喃喃声细如蚊蚁。

“当然,人有三魂七魄,你只是缺少了三魂,七魄尚在。你若像那富家公子哥一样,有着活过来的强大执念,再依我的秘法行事,想真正活过来,也并非难事,一切只看你想不想!”

“我当然想真正活过来,你说的秘法……是什么?”

“夺回你的三魂!不过这很难,人死后魂魄无依,漂泊如灰,四散如烟,夺回你的三魂如同挥网捕风,太难了。好在还有第二个办法:找到三个替身!”术士的眸子愈发阴沉。

“你是想让我杀人?我本来是个医生,怎么能……”周全愤愤摇着头。

“医人是行善,但杀人也未必就是作恶。杀一个正常人,那是行恶,但如果杀一个生不如死的人呢?那便是积累功德了。”

“你要说什么?”周全茫然无解。

“跟我走吧,现在!”

术士再次将他拽上了车。车门关上后,他却掏出一个脸罩,蒙在周全脸上,低声叮嘱:“记住,到了那地方,少说话,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周全心中惴惴,只觉那辆车七拐八绕,在夜色中行了许多时候,也不知如何通过宵禁各坊的坊门的。

最终,马车应该是停在了一家大宅院前。下了车的周全依旧套着脸罩,只觉所入之地有数道门,脚下跨过了几处高高的门槛,鼻端不时嗅到馥郁花香,可知这宅子必是极其广大奢华。

“行了!”

耳边传来术士的一声轻笑,脸罩被掀开时,周全才发觉自己身在一间华丽的暖阁内。顺着术士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榻上一位老者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