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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一大早,毛米睁开眼睛,就看见忍临睡前放在枕头边的小盒子。

毛米惊喜地打开来,里面是一对精致的发夹,浅褐色的蝴蝶结形玳瑁底上镶着细碎的银色水钻,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露珠一样晶莹的光。水钻美丽的光芒挑拨了毛米心里的一个角落,她抬头看睡在身边的忍。

亲爱的忍。毛米满心幸福地想着,挨近忍,忍似乎在梦中被毛米注视的目光惊了一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粗重地呼吸了几下,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迷茫地看了一下毛米,很快又闭上了。

毛米担心地用手摸了摸忍的额头,滚烫的触感把毛米吓了一跳。她立刻把小盒子放回到枕头下面,爬下床去找温度计。忍的体温高达四十一度,毛米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状况,一下子束手无策起来。她犹豫了一下,跑去旁边陈也的房间,敲了敲门,没有应答。她想起来飘飘说过今天一早要和陈也去纽约购物,又跑到楼下,去敲凡的门,也没有人应答。是的,凡回弗吉尼亚父母家里去过圣诞节了。毛米在客厅里心烦意乱地走了几步,不知道如何是好。自己发高烧的时候,爸爸妈妈都是怎么照顾自己的?发这么高的烧,会烧死人的吧。要去医院!

一想到医院,毛米立刻就冲到楼上,拿起忍放在枕头下的手机,打算给911打电话。

在拨号的时候,毛米握着电话的手突然被忍紧紧抓住了,紧接着,忍的另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把电话拿过去。

毛米迷惑地望着忍。忍半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布满血丝的黑眼睛凝视着毛米,问她:“你打算做什么?”

毛米被忍看得有些心慌,但还是小声说:“我打算给911打电话叫救护车的。你发烧有四十一度了,我很害怕。你觉得还好吗?”

忍继续凝视着毛米,似乎在努力弄清楚什么事情。

“怎么了忍?”毛米结结巴巴地说,“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很难过?不叫911也好的,我太莽撞了,都不知道叫救护车要花多少钱,那你能站起来吗?我帮你穿衣服。我去叫出租车好吗?”

说着,毛米就想把忍扶起来,但被忍粗暴地推开了。忍停顿了一下,冷冷地说:“我哪里也不去。你也留在这里。你不要想和警察联系。”

两人无声对视了一会儿,空气里突然有了某种紧张气氛。毛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上开始冒冷汗,随后胃也开始隐隐地疼。

片刻之后,忍像是支持不住似的,重新躺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中午的时候,忍醒过来,让毛米给他多拿几件衣服,再把毛米的羽绒服盖在身上。毛米烧了一壶热水给忍喝,之后就穿着衣服躺在忍的身边,心怦怦直跳。

时间几乎凝滞了。

下午有一段时间,忍沙哑着嗓子叫了几次乌玛的名字,声音很轻,却让毛米又伤心,又嫉妒。

这期间忍又醒了一次。毛米去倒了一盆热水,把忍的身体仔细擦了一遍,然后换了内衣和外面的几件衣服。衣服完全都被汗水浸透了。到了晚上,忍的衣服又被汗水浸湿了。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越来越害怕的毛米坐在地板上给南京打电话,问妈妈该怎么办。妈妈让毛米打911送忍去医院,毛米安慰了妈妈几句,就把电话挂了。十点多的时候,毛米又给忍擦了一次身子,然后累得倒在忍的身边睡着了。

令人高兴的是,忍的体温降了下来。

忍在不断地做梦。

梦境里,最常出现的是乌玛的面孔。有的时候,乌玛的面孔很温柔,就像过去忍生病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的那样。有的时候她的胸口插着刀,鲜血喷涌而出。但是在那弥漫的血雾中,乌玛仍然微笑着,脸上挂着奇怪的凄凉表情。似乎在告诉忍,我同情你啊。这样的时候,忍就感到钻心一般的疼痛。但是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大叫出来。会让别人知道的,要忍着。

有的时候,乌玛突然消失了,她就在夕阳中金色的树林里,美丽的金发被风吹动着,却渐渐隐去。温柔的笑容和肉体慢慢消失在夕阳里,就像树林中穿过的风。忍心里非常难过,恋恋不舍,刚想叫住乌玛,恳求她不要离开,那个脸色苍白的黑发少年却出现了,他躲在乌玛家边上的桦树林里,窥视着乌玛和忍。忍走过去,想把他叫出来。但少年突然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巨大的身材,狞笑着看着他,嘲笑他,咒骂他,用尽一切刻毒的手段想伤害他。忍在梦中愤怒地大叫和还击,然而就在他挥拳的那一刻,中年男人突然倒在地上死掉了,尸体又变回了那个苍白瘦弱的黑发少年,嘴角流着血。一瞬间忍似乎和现实有了联系。那个中年男人是谁?这个黑发少年是谁?他们是谁?他们究竟是谁?他们为什么要伤害他?他们为什么会死?乌玛呢?乌玛呢?乌玛呢!忍在梦里苦恼得几乎发狂,但还是想不起来。

有一段时间忍梦见了妈妈。妈妈躺在床上,面色是临近死亡的青灰,就像她一贯的那样。过来,忍,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快不行了。妈妈总是虚弱地要求忍这么做。但是爸爸不接电话。忍坐在书桌边做数学题,数学太美好了,钻进去就不用再出来,听不见妈妈的呼唤,看不见床边的电话机。然后妈妈的表情突然凝固了,僵硬地躺在床上。忍惊恐地看着妈妈。她死了。妈妈为什么突然死了,她曾经微笑,曾经把忍抱在怀里,但是她的肉体一下子就僵硬了,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物体。一个物体。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忍摸着妈妈的手,天完全黑了。

妈妈,乌玛……她们都死了。

忍满头大汗地从睡梦中惊醒,口干舌燥。他意识到自己的面庞上全是泪水,毛米在身边睡着了,头发上还戴着他几天前在市中心买的发夹。忍仔细地端详着熟睡中的毛米,长长的睫毛,让他突然觉得很滑稽。那天也许乌玛只是睡着了,突然睡着了。我为什么要这么苦恼?为什么要苦恼到这个地步?不就是杀死了一个四十岁的老女人吗?我只刺了她一刀。她或许本来就快要死了。她和我有什么关系?警察会来的,他们会问我一些问题。但仅此而已。他们会离开,然后我会继续枯燥和孤独的人生。忍忽然觉得跃跃欲试起来,警察会问些什么问题?

但是他没有办法再思考了。浑身如虚脱了一般的无力,关节还是剧烈地疼痛着,一阵一阵的。算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已经够让人厌烦的了。忍下定决心不去管这件事了。他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睡在身边的毛米的脸。毛米的脸红了,似乎在睡梦中仍然会害羞。如果她知道了那天所发生的一切,还会依然爱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