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橙色窗帘(第2/4页)

“你知道我最近一直梦到什么吗?”有一次在电话中,她喃喃说道,“每天都梦到哪。”

“你梦到什么了,宝贝?”

“橙色的窗帘。大大的、厚厚的橙色窗帘……”她咂咂嘴,吉米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玛丽塔用力吞水的声音。“好多橘红色的窗帘,挂在晾衣绳上,让风吹得啪哒啪哒直响,吉米。飘啊飘。就这样,风一直吹,窗帘一直飘,飘啊飘啊飘。数不清的橙色窗帘,在一片完全看不到边际的田野里,不停地飘啊飘……”

吉米等了一会儿,但玛丽塔却不再作声了。他怕她就这么说着说着就昏睡过去了,像之前很多次那样,于是赶紧开口说道:“凯蒂最近乖不乖?”

“啊?”

“我问你凯蒂最近乖不乖,亲爱的。”

“你妈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不过她有些伤心。”

“谁伤心?我妈还是凯蒂?”

“都是。唉,吉米,我要挂电话了。头好晕。好累。”

“好吧,你好好休息吧,宝贝。”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吉米?我们从没有过橙色的窗帘,对不对?”

“对。”

“真怪。”她说道,然后便挂上了电话。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真怪。

是啊,是很怪。婴儿时期就已经在那里的一颗痣有一天竟会突然变黑,而短短二十四个星期后——那时你几乎已经两年不曾和你的丈夫一起躺在床上,让你俩的脚交缠在一起——你就被放进一个四四方方的长盒子里,而你那上了手铐脚镣的丈夫却只能站在五十码外,让两名武装警卫架着,怔怔地看着你入土。

葬礼后两个月,吉米终于假释出狱。他穿着被捕离家当天穿的衣服站在厨房里,对着已经成了陌生人的女儿微笑。他或许还记得她生命中的前四年,她却浑然不知。她只记得后头那两年,或许再加上一些记忆的片段。她只记得自己每个周六都会被带到那个阴冷潮湿、始终飘着一股恶臭的大房间,隔着一张疲态毕露的长桌,看着这个以前或许曾在家里看到过的男人;那幢建在印第安人的旧坟场上的古老建筑,外头狂风呼啸,里头天花板低垂,四壁渗水发霉。吉米站在厨房里,同女儿远远地互相打量着,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他蹲下来,满心的无依和恐惧;他轻轻握住女儿的一双小手,突然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仿佛飘在半空中,俯视着底下这两个人。飘在半空中的那个他心里想着:老天,多么可怜的一老一小。两个陌生人,站在破烂不堪的厨房里,打量着对方,在心里努力尝试着不去恨她,恨她就这样抛下他们,要他们不得不守着彼此,茫茫然不知道要怎么把日子过下去。

他的女儿——这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甚至还没完全成型的小东西——现在就只能靠他了,也不管他或她愿不愿意。

“她在天堂看着我们哪,”吉米告诉凯蒂,“她很为我们感到骄傲。真的。”

凯蒂问道:“你还要回去那个地方吗?”

“不,我永远不回去了。”

“那你会去别的地方吗?”

在那一瞬间,吉米真心觉得自己宁愿回到鹿岛那个大粪坑,甚至比那里还糟的地方都没关系;他宁愿再蹲上五六年的苦牢也不愿意待在这里,被迫二十四小时面对这张陌生的小脸,面对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未来,面对他这段残余的年轻岁月。

“没事,”他终于说道,“我跟定你了,哪里也不去。”

“我饿了。”

这三个字像道闪电击中了吉米——哦,老天,从今以后这小东西饿了都只能找我。我得喂她养她,一辈子不得脱身。老天。

“嗯,好吧。”他说道,脸上那抹硬撑的微笑似乎随时都会飘散,“我们现在就去弄东西吃。”

吉米在六点半之前便赶到了木屋超市。他接管了收银台和乐透机,好让彼得能腾出手脚把基墨街的葛斯瓦米甜甜圈店送来的甜甜圈,还有东尼·布卡的面包店送来的面包馅饼放上货架。一有空档,吉米便赶紧从店后端来一壶壶煮好的咖啡,倒进柜台上的大型保温壶里,然后拿来刀片,割断捆那几大摞周日版《波士顿环球报》《前锋报》,以及《纽约时报》的麻绳。把该夹入报纸的广告和周日漫画特刊一一弄妥后,他将它们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结账柜台下头的糖果架前方。

“萨尔说他几点到?”

彼得说:“他说他最快也要九点半才能到。他车子坏了,所以得搭地铁。他住得可远了,少说要换两次地铁再加上一段公交车,而且他说他还得换一下衣服。”

“妈的!”

七点十五分左右,店里涌入了一小股人潮。这批顾客多半是刚下大夜班的警察(大部分来自九区)、圣雷吉娜医院的护士,以及平顶区和罗马盆地附近几家逾时违规营业的夜总会的女招待。他们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店里,神情中却又透露着几许一时还未松懈下来的机警,甚至是某种终于获得解放的兴奋之情,仿佛他们是刚刚步下战场的幸存者,浑身浴血却侥幸全身而退。

做完早场礼拜的人群还有五分钟才会蜂拥而至,吉米趁机拨了通电话给德鲁·皮金,问他是否看到过凯蒂。

“嗯,我猜她在我家。”德鲁说道。

“是吗?”吉米发现自己的口气中透露出一股希望,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原先的压抑。

“我猜啦,”德鲁说道,“我再去确定一下。”

“谢啦,德鲁。”

他听着电话里传来德鲁沉重的脚步声,啪哒啪哒敲打在木质地板上,一边递给哈蒙太太两张刮刮乐彩票,收了钱,勉强忍下差点儿被老太太浓浓的风油精味熏出来的眼泪。他听到德鲁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感觉自己心跳微微加速。他找了十五块给哈蒙太太,微笑着挥手送她走出店门。

“吉米?”

“我在。”

“唉,不好意思,我搞错了。睡在伊芙房里地板上的是黛安·塞斯卓,不是凯蒂。”

吉米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仿佛是突然让镊子掐住了。

“嘿,没关系。”

“伊芙说凯蒂昨晚一点左右送她们回来,没交代说要去哪儿。”

“谢啦,德鲁。”吉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我再打几通电话找找看。”

“她有男朋友吗?”

“唉,十九岁的女孩子……男朋友随时都有,只是不知道又换成哪一个了。”

“这倒是真的,”德鲁边说边打了个哈欠,“我们家伊芙还不是,一天到晚都有不同的男孩子打电话来家里,妈的,我就说她恐怕得在电话旁边放一本花名册才搞得清楚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