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幕 告白

据报案的行僧称,今日天色将晚,自己本想在西城的这处废宅里落脚,岂料在院子里发现了一具腐烂的男尸,急忙来刑部报案。

刘毅不在,罗恒只得带着半瞎陈和陈谦二人直奔现场。走入院内,见一具男尸仰天死在这僻静之处,面容扭曲,嘴巴张大如死鱼,罩裙下的裤子狼狈地褪到膝盖处,性器官被切断,胸口有两处被刀刺穿的伤口。他体态肥胖,又因已死去数日,尸体腐败使得体内瘴气发酵,令腹部高高隆起,好似要炸开,众人不敢轻易上前。

陈谦不过就看了男尸的脸一眼,捂着嘴蹲到一旁呕吐了好一阵儿,道:“这人是朱经冒,圣上亲封的靖江恭惠王朱邦苎的子侄!他虽无官衔和世袭爵位,却是金陵城出了名的霸主,并非寻常百姓可比。怎么死在了这里?真是他娘的世事无常啊!”

“致命伤口是刺穿心脏的一刀。”半瞎陈从衣下摆撕下一块布,嫌恶地包起尸体手中抓着的老二看了看,继续道,“切口平滑整齐,这凶手刀功凌厉,估计这老家伙还没什么感觉就被阉了。”

院中打斗痕迹杂乱,却没留下有用的线索,这种似有若无的踪迹感令罗恒直觉凶手清理了现场。

“从现场推断,多半是情杀。”

陈谦道:“这可不一定,他这种人仇家肯定不少,死于什么都不奇怪,现场也有可能是伪造的。”

“你找找看。”罗恒不理会陈谦,对半瞎陈道。

陈谦不明白两人打什么哑谜,只见半瞎陈心领神会,屏住呼吸在尸体下身摸索了好一会儿,竟从臀缝里拉出一块污糟糟的红色绸缎物,差点没让陈谦又吐出来。

罗恒接过一看,是一块刺绣精细的麻布肚兜。

“此非富贵人家之物,那就容易找了。”

半瞎陈对陈谦露出诡异的笑容,解释道:“这种人总有些恶心癖好,看来凶手不够了解男人的下半身,露出这么大马脚。这老畜生死前肯定在干女人,把肚兜儿藏屁股里,亏他想得出!”

罗恒随即派人通知朱夫人,殊不知朱夫人的家世背景在大理寺,闻讯后蛮横无理地要求刑部把案件移交大理寺,并火速查出凶手,摆明了想掩盖丑闻。半个时辰后,大理寺派来左寺丞钱瞻,官大好几级,令罗恒等人无处插手。

钱瞻接手了现场,立刻派一队士兵挨门挨户地搜查,不到两个时辰的工夫,这块肚兜的主人就被找到了,一户农家的十四岁少女周秋月,家距离案发现场仅仅三条街远。

怒不可遏的朱夫人当即带上十几个家仆,浩浩荡荡地冲进农家,把周秋月抓了出来,当众剥去衣服,一见她满身青紫痕迹还没消退,朱夫人便气急败坏地扑上去,揪着她的头发边打边骂:“小贱人!狗生的杂种!不要脸的破鞋!谁让你勾引老爷的?!长得骚里骚气!缺男人怎么不去当婊子?你害死老爷,我要你偿命!”

周秋月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捂着瘦削的身体,像一只脆弱的蝉,眼中的绝望和冷酷令罗恒难忘。

钱瞻很快判定周秋月勾引朱经冒,谋杀后取其钱财,令铐上带走问罪。但罗恒推断这小姑娘不仅无罪,还极有可能是受害者,若被大理寺带走,定当没命,实在看不惯他们草草结案的态度,跟着钱瞻争辩了一路,接着便遇到了列缺。

听罗恒大略说完前缘,列缺望见秋月神情恍惚,衣冠不整,脸上遍布触目惊心的爪印,双脚努力支撑着颤抖的身体,死死咬着嘴唇。当一个人心中冷到极点时,就不会选择哭泣去发泄痛苦了。眼泪很轻,而心很重,况且世间已不值得她流泪。

他本想救她,却害她更加万劫不复。

列缺从未想过两人会再次相逢,而这之间隔着一重孝陵卫、一重刑部、一重大理寺,天网恢恢,插翅难飞。

秋月一眼就认出了列缺,欣喜自眼中一闪而过,很快愧疚地低下头。这聪慧的女孩已看透此刻的处境,列缺再厉害也救不了自己第二次,而她不愿连累他。在得知那恶贼死讯之时,真相她了然于胸,被保护着的欣慰感完全压过了大祸临头的恐惧,反而松了口气。钱瞻坐在马上盯着列缺细瞧,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捻着小胡子。“大理寺打算如何对她?”列缺低声问。罗恒摇摇头。列缺慌了。佛像上的血迹并非洗净就能当作不存在的,他用杀人的手雕刻佛像,还冠以慈悲为怀,终究得到了恶报。列缺决定自首,握紧拳头向钱瞻走去。“公子!”秋月忽然柔声唤道。他停住脚步,见她忽地笑靥如诗,几使人错觉脸上的伤痕本是装饰,透着危险的美,沉着地推开一左一右两个守卫,向他跑来。列缺等着。秋月跑近了,调皮一笑,擦肩而过。列缺遽然回头。秋月扑进了他身后叶白的怀里。

叶白正神游着,突然被温香软玉紧紧抱住,一张小巧的脸庞倚贴在胸口不愿挪开,刹那呆若木鸡。众人不知就里地看起了热闹。“公子。”秋月又唤道。“我?”叶白迷惑地指着自己。列缺转过身,听见秋月答了声“是”。“姑娘想对我说什么,不妨好好说。当街这样搂搂抱抱,我倒无妨,只怕有损姑娘清誉。”叶白无辜地看向列缺,一边温柔地抱住了她颤抖的身体。列缺走到秋月身后,握住她纤细的手臂,试图将她从叶白身上拉开,甫一碰到,秋月更紧地抱住了叶白,然后侧过脸偷瞧着列缺,眉眼弯弯煞是可爱,终无任何责备之意。

“公子,抱歉我如此失礼。其实在第一次遇到你时,我便对你一见钟情。但我出身低微、身躯残破,配不上你,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想念。当日能相遇,也许是一场美梦吧。我不知你的名字,不知你身在何处,更不知你为何会对我说雕刻佛像的事,但你是对我最温柔慈悲的人。我一直记得,因为你,支撑着我在最痛苦时活了下来。”

秋月抱着叶白,静静地对列缺告白着,“莫怪我不知羞臊,可是今日不说,我就再没有机会说了,所以我想大大方方告诉你。秋月,爱慕着公子!”列缺的心撕裂般疼痛着。叶白听得鼻子一酸,眼泪簌簌流下来:“我还以为与姑娘是素昧平生,没想到姑娘对我有如此深的情意,我无以为报啊!”秋月松开双手,恋恋不舍地离开叶白,走向大理寺官兵中,朗声道:“凶手是我,我杀了那个恶贼!”钱瞻挥手示意抓住秋月,大理寺的官兵们傻傻吆喝着带疑犯回去。见那一行人渐行渐远,叶白哭惨了,追上去喊道:“姑娘,在下名为叶白!”可秋月没有回头。钱瞻勒马走至列缺面前俯视着他,刻意扯动了两下青色镶边、绣云霞鸳鸯纹长袄官袍,悠悠问道:“你还记得我吗?”列缺迷惑地上下打量钱瞻。“不记得了?不过像是你的作风。当年的少年豪杰,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过如此,是我赢了。”“你是谁?”钱瞻跃马举弓,突然向他射出一箭。箭身迅疾地擦过列缺身边,被他稳稳抓住,只见尾端刻了个金漆的“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