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人名堂 16(第3/4页)

从那年秋天到冬天,处境恶化了。食物不足,每天都有许多妇女晕倒、饿死、累死。伤寒带走了很多人。到了十二月,盟军的炸弹落在了法本公司的合成燃料和橡胶厂里。几天后,盟军又进攻了,不过这一次炸弹投在比克瑙城内的党卫军诊所的营房里,炸死了五名党卫军。集中营的卫兵越发躁怒,越发难以预料。我躲着他们。我尽量把自己藏起来。

新年到了,1944变成了1945。我们能感觉到奥斯威辛正在死去。我们祷告着诅咒它死得快些。我们讨论着该做什么。我们该不该等着俄国人来解放我们?我们该不该尝试逃跑?如果我们成功越过铁丝网,又该往哪里去?波兰的农民恨我们,和德国人没什么两样。我们等着吧。此外还能做什么呢?

到了一月中,我嗅到了烟味。我顺着营房的门向外望,营区里到处是熊熊燃烧的篝火。这气味很异样。这是第一次,他们烧的不是人。他们烧的是纸——他们在烧自己的罪证。纸灰在比克瑙飘飞着,如同雪花:两年来我第一次露出微笑。

1月17日,门格勒走了。快终场了。午夜过后不久,做了一次点名:我们被告知,整个奥斯威辛集中营将会撤空。帝国依然需要我们的身体,健康的人步行撤离,生病的留在原地听天由命。我们排好了整齐的队伍,五人一列,撤了出去。

凌晨一点,我最后一次穿过那地狱之门,从抵达此地至今,整整两年,几乎一个小时都不差。我至今还没有自由:我还要经过最后一次考验。

雪又大又急地下着,冷酷无情,我们能听见远处的大炮正在交火角力,如雷鸣电闪。一群似乎望不到尽头的活死人,穿着破破烂烂的条纹囚衣和所谓的木鞋,枪杀和风雪一样,急迫而残酷。我们努力数着枪声。一百……两百……三百、四百、五百……再接下来,我们就不数了。一声枪响就又添加了一条殒灭的生命,就又添了一桩谋杀。从出来以来,我们数了几千记了。我当时恐怕还不等到达目的地,我们就全都死掉了。

丽恩走在我的左侧,蕾切尔在右侧。我们不敢趔趄跌跤。那些跌倒的人当场就被枪杀了,丢进阴沟里。我们也不敢脱离队伍或是落在后面,因为那样也会被射杀。尸体一路丢弃。我们从他们身上踩过去,一边祈祷着不要蹒跚打晃。我们渴了就吃雪,但是对于可怕的寒冷,我们就毫无办法了。有个妇女可怜我们,就把煮熟的土豆拋过来。谁要是傻乎乎地去捡,都会被射杀。

我们在谷仓里或是在废弃的军营里睡觉。谁要是醒来的时候起床不够迅速,也会被枪毙。我的饥火几乎要在胃里烧出一个洞来,这比在比克瑙时的饥饿还要厉害得多。不知怎地,我还是鼓足气力,始终走在一队人的前面。是啊,我想活下去,不过,想活下去也成了一种挑衅。他们盼着我跌倒,那样就可以顺手杀了我。我希望看见他们的“千年帝国”土崩瓦解。我要好好庆祝它的死亡,就像德国人以杀戮我们为乐一样:我想到了罗吉娜,想到她扑到门格勒面前,打算用勺子杀了他。罗吉娜的勇气给了我力量,每走一步,都是一次抗争。

到了第三天,傍晚时分,他找上了我。他骑在马上。我们坐在路边的雪地里,正在休息。丽恩靠在我身上,她的眼睛闭着,我担心她已经死了。蕾切尔把雪压在她嘴唇上,弄醒了她。蕾切尔是最强壮的一位,她几乎是一直扛着丽恩走了一整个下午。

他看着我。他是党卫军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在纳粹统治下生活了十二年,我早已学会了识别他们的徽标。我努力想把自己藏起来,于是扭头面对着丽恩。他勒住缰绳,调整了身体的位置,为的是再仔细看看我。我不知道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是啊,我曾经是个漂亮姑娘,可是现在我很丑陋,而且肮脏、疲惫、恶心,简直是一具会走路的骷髅架子。我自己都无法忍受自己的臭味。我知道如果同他有所接触,结果肯定好不了。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假装睡觉。他很聪明,一眼就看穿了。

“你,就是你!”他喝道。

我抬头看去,马背上的男人正径直指着我。

“对,就是你。站起来,跟我走。”

我站起来。我要死了,我知道。蕾切尔也明白。我能从她眼里看出来。她已经没有哭得出来的眼泪了。

“记着我。”我耳语了一句,随即跟着那个马背上的男人进了树林。

谢天谢地,他没让我走太远的路,仅仅离开路边几米远,来到一棵倒下的树旁。他下了马,把马拴住,坐在了倒下的树上,又命我坐在他旁边,党卫军的人从没有让我做过这样的事。他用手掌拍着树。我坐下了,不过比他指定的地方远了几寸。我害怕,不过我还是为自己身上的气味而感到羞愧。他挪近了些,他的酒气也是臭的。我死定了,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直盯着眼前。他摘下手套,然后摸了我的脸。在比克瑙两年来,还没有党卫军的人摸过我。这个男人,这个党卫军的少校大队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摸我?我忍受过许多煎熬了,然而这一次绝对是最恶心的。我直愣愣盯着前方。我的身体在灼烧。

“多么可惜,”他说,“你曾经非常漂亮吧?”

我想不出来该说什么。经过在比克瑙的这两年,我懂得眼前这样的情景里,不管说什么都不对。如果我说是的,他会责骂我是犹太式的傲慢,然后杀了我;如果说不是的,他也会杀了我,因为我撒谎。

“我要和你分享一个秘密,”他说,“我对犹太女子一向都很迷恋。如果你问我个人的意见,我会建议把男人都杀了,女的归我们享用。你有孩子么?”

我想到了在比克瑙走进毒气室的那些儿童。他用五指掐住我的脸,逼我答话。我闭上眼睛,竭力不让自己喊出来。

他重复了刚才的问题。我摇着头,他这才松开了手。

“如果你熬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也许将来你会生个孩子。你会不会告诉这孩子战争中发生的事情?或者,你会不会觉得太羞愧了,说不出口?”

生个孩子?我这种处境中的女子怎么会想到生孩子的事?以往的两年我所做的仅仅是奋力地活下去,生孩子的事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

“回答我,犹太人!”

他的嗓音突然变得粗暴:我感到形势会一发不能收拾:他再次捏住我的脸,扭转过来面对着他。我想躲开他的目光,然而他摇晃着我,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没有气力挣扎:他的面孔立即刻入了我的记忆,还有他的嗓音和奥地利德语的口音,至今还会在我耳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