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比·天/现在

可丽希最后睡在我家沙发上。我送她到门口时才发现她鞋子也没穿好,睫毛膏都晕到脸颊上了,根本就没办法开车。她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廊,突然转身,问我知不知道她妈妈在哪里、要去哪里找她什么的,我听了立刻把她拖进门,让她坐在沙发上,帮她盖毯子,还替她做了一个芝士三明治。当她转身陷入昏睡之前,她把吃剩的四分之一三明治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身边的地板上,结果从她口袋里滚出来三瓶乳液;趁她睡死之后我把它们悄悄放回她口袋里。

我起床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折好的毯子上面还留了一个信封,信封背面潦草地写着:谢谢。对不起。

如果可丽希说的是事实,劳尔·凯兹就不是杀害我们全家的凶手。我相信她,至少在这件事情上。

我没有理会莱尔那两条留言,也不理会黛安阿姨那边没消息,决定开车南下去找我爸。开车去找我爸问个清楚吧!不管爸的女友怎么说,我都不认为他和凶杀案有任何关联,不过我怀疑他或许知道一些隐情,毕竟他欠债欠了那么多,喝酒喝得那么凶,又交了一堆道上朋友。也许他真的知道或听到什么,搞不好是他的赌债招致债主报复。也许我应该再相信我哥一次,我想要相信他。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从不去监狱看他了,因为我太想、也太容易相信他,相信到会忘了自己人在监狱,满心只想看到他,听他说话时特有的抑扬顿挫,他每句话说到最后尾音总是下降,好像已经说完了一样。光是看到他,就可以勾起好多回忆,也许是好事,也许是不怎么好的事,或者只是一些寻常小事,但足以让我嗅到家的味道,让我回到当年家人都还在的时候。天啊,我只要那样。

出城的时候,我在一家7-11便利店附近停车,买了一份地图和几包芝士口味的饼干,一咬下去,发现是减肥饼干,但我还是照吃不误,并往南开去,橘色的芝士粉掉得车内到处都是。在开往俄克拉何马州的公路上,食物的气味扑鼻而来,又是薯条又是鱼排又是炸鸡,我本来打算停车吃顿饭,却异常恐慌起来,莫名其妙地担心自己如果下车就会来不及见到爸爸,最后索性只吃减肥饼干和一颗我出门前在厨房料理台角落里找到的干巴巴的苹果。

如果那张内容低俗的纸条不是写给班恩的,为什么会跟蜜雪的东西放在同一个箱子里?如果蜜雪发现班恩交了女朋友,一定会对他颐指气使,他越害怕消息走漏,她就会越过分。班恩恨死蜜雪了。他对我还算包容,对黛比不屑一顾,对蜜雪则是恨之入骨。我记得他曾抓着蜜雪的手臂,把她从他房间里拖出来,蜜雪侧身、踮着脚在他后面走,免得被硬扯;他手一甩,她撞上墙并跌坐在地,他放话说:要是她敢再进他房间,他就杀了她。

班恩跟蜜雪说话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每次骂她都是因为她多管闲事,一天到晚总是在他的门边逗留、偷听。蜜雪总能知道所有人的秘密,而且一说起秘密总爱拐弯抹角。自从看过她那稀奇古怪的笔记本后,我对这一点印象深刻。如果你没钱,握有别人的把柄倒是不错的生财之道,就算是家人也是一样。

有一天吃早餐的时候,蜜雪大声地宣告:“班恩会自言自语。”班恩手伸过桌面打翻她的盘子,盘子掉到她腿上,然后他揪住她的衣领。

“少管我!”他厉声说。妈妈总是安抚他,叫他回房间去,接着训斥我们。后来我们在餐桌正上方的塑料吊灯上找到炒蛋的碎屑,吊灯很像在比萨屋看到的那种。

这是什么意思?班恩总不会因为被妹妹发现交了女朋友,所以干脆把全家人都杀了吧!

我开过一片饲养牛群的牧场,牛群纹丝不动地站着,让我想起在我成长的岁月里,不时会听到牛群惨遭屠杀的谣言,大家总说是魔鬼的信徒干的好事。魔鬼潜藏在我们堪萨斯城附近,邪恶的程度有如山一样自然,有形有体。我们教会的牧师虽然不常讲炼狱之苦,但是一定会灌输我们魔鬼的形象:残暴嗜血,眼睛如山羊,稍不留神,魔鬼就会把圣灵赶出去,住进我们心里。

在我住过的城镇里,总会有几个“魔鬼的小孩”,有几幢“魔鬼的房子”,就像总有个开着白色货车四处打转的“杀人小丑”。此外,大家也都知道城镇边缘有间废弃的老仓库,仓库地上有个沾血的床垫,那血是血祭魔鬼时留下来的;而大家也总会有个朋友,说他某个堂表兄弟姐妹看过血祭,但是因为太害怕,所以不记得细节。

我在俄克拉何马州里开了十分钟,还要再开三小时才会到;突然,我闻到一阵腐烂的腥甜味,刺得我的眼睛直流眼泪。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冷战,担心是因为我想到恶魔而召唤了它。在远方,天空风流云散,呈现出乌青般的色彩。我看到了,原来是一家造纸厂。

我扭开收音机,一台转过一台:难听的音乐,噪声,汽车广告,又是噪声。我就把收音机关了。

我开过一块上头有牛仔图片的指示牌:伙伴,欢迎来到俄克拉何马州利杰伍德镇!我下了高速公路,直直朝利杰伍德镇开去,原来这地方是个没落的旅游景点。以前这里颇有西部风情,主要干道的商店门窗全用毛玻璃,中间夹杂几家伪西部酒馆。有家店的门面写着“老照相馆”,可以让客人打扮成西部垦荒者,拍摄出复古的全家福照。照相馆的橱窗里挂着一张海报大小的相片,相片里的爸爸手拿套索,戴上超大的牛仔帽,努力摆出要挟人的样子;小女孩穿着印花连衣裙,头戴包头软帽,因年纪太小而以为是在玩游戏;妈妈则打扮成妓女,笑得很尴尬,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挡住衬裙开高衩的地方。这张全家福旁边挂着一面写着“出售”的招牌;隔壁的黛妃太妃糖也是“出售”,再隔壁的比尔牛欢乐世界也是“出售”,就连店名又臭又长的西部警长怀厄尔普思乐冰也还是“出售”。整座城镇仿佛蒙着一层灰。远方废弃的水上回旋滑梯也覆着厚厚一层泥。

伯特·诺兰男性收容所与枯燥的市中心只隔三条街,是一栋四四方方的低矮建筑,小小的前院里满是狐尾草。我小时候很喜欢狐尾草,我喜欢名副其实的东西,而狐尾草正好草如其名:细长的茎,顶端一截毛茸茸的,真的就像狐狸尾巴,只是颜色是绿色的。我们的农场上长满了狐尾草,整片草原都是。蜜雪、黛比和我总爱掐下那毛茸茸的一截,互相搔对方的手腕。妈妈教了我们所有植物的俗名,例如小羊耳、鸡冠花,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名字。小羊耳摸起来跟小羊的耳朵一样柔软。鸡冠花长得真的好像公鸡红红的鸡冠。我下了车,用手拂过狐尾草顶端。我想要在花园里种满野草。风车草的顶端像风车的扇叶。皇后蕾丝会开出纯白的碎花。宛如魔鬼手爪的巫婆草也许很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