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Z的悲剧

昔日那个抽着雪茄,一脸镇静,对约翰·休姆颐指气使的奇异亚马逊族女战士不见了,眼前出现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原来深红色的头发沾染了粉红色和灰色的污渍;男性化的衣服又脏又皱,有几个地方还扯裂了;脂粉未施的脸颊和嘴唇很松弛,而她的眼睛——闪烁着赤裸裸的恐惧。

她是个被吓坏了的老女人。

我们一起跳上前去,把她半拖进房里。缪尔神甫绕在我们身边,狂喜地手舞足蹈。有人搬了张椅子给她,她发出一声空洞而奇异的呻吟后坐下了。雷恩先生收起忧愁的表情,再度戴上他镇定自若的面具,但这回却隐藏不住那份急切,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太阳穴也隐隐搏动着。

“我——离开了一阵,”她哑着嗓子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后来,我听说你们在找我。”

“啊,你听说了!”父亲大喊,脸涨得发紫,“你去哪儿了?”

“躲在阿迪隆达克山区的一个小木屋里,”她疲倦地回答,“我想——想要逃走,懂吗?这些——里兹这一切肮脏、庸俗的混乱⋯⋯真是让我疲于应付。到那儿⋯⋯该死,我就远离文明了。没有电话,没有信件,什么都没有,甚至看不到报纸。不过我有个收音机——”

“那是福塞特医生的小木屋!”我脑中灵光一闪,出于直觉地叫了起来,“他弟弟被谋杀的那个周末,他一定就待在那儿。”

她沉重的眼皮抬起来又垂下去,脸颊更垮了,看起来像一只哀伤的老海豹。“没错,亲爱的,就是那儿。那儿——我的意思是,那个木屋是艾拉的。可以说,是他的爱巢。”她咯咯地干笑起来,“他老是带女朋友去。乔尔死的那个星期,他就和一个妓女在那儿——”

“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雷恩先生平静地说,“女士,是什么让你回里兹的?”

她耸耸肩:“很可笑,不是吗?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东西,接下来只知道自己痛哭了一场。”她坐直了身子,一脸挑衅地对他说,“我的良心,让我回到里兹的就是这个!”

“真的,凯瑟小姐,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他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跟前,我们沉默地旁观,“当时阿龙·道还在拘留所——就在审判之前,是吧——他送了最后一截盒子,也就是上面有字母Z的第三截盒子给你?”

她的嘴巴突然张开,好像甜甜圈上的大洞,红红的眼睛凶恶地瞪着,喘着气说:“见鬼!你怎么知道?”

老绅士不耐烦地挥挥手:“简单得很。你去拜访州长,要求赦免你根本不认识的阿龙·道。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范妮·凯瑟去做这件事?唯一的可能,就是道的手上有你的把柄,我推测和福塞特参议员及福塞特医生的把柄一样,因此很明显,他把最后一截盒子寄给你了,上面是Z⋯⋯”

“你猜到了。”她喃喃自语。

他轻拍着她肉嘟嘟的膝盖:“告诉我。”

她沉默着。

他低声说:“凯瑟小姐,你要明白,我已经知道一部分了,那条船⋯⋯”

她吃惊地跳起来,粗大的手指深深戳进装填得厚厚的椅子扶手,然后身子又往后一沉。“好吧!”她说,脸上掠过一丝丑陋、还带着些感伤意味的笑容,“不管怎样,先生,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既然他妈的你已经知道,看来就再也不是秘密了⋯⋯道没说吗?”

“没有。”

“保守秘密到剩最后一口气,那个可怜的狗杂种。”她模糊地低语着,“好吧,先生,只要犯了罪,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赞美诗到最后还是应验了。抱歉,神甫⋯⋯是的,道手上是有我的把柄,我也试着想救他,好堵上他的嘴。等到我没办法救他的时候,我就逃了,只求脱身⋯⋯”

老绅士的眼中燃起一抹奇异的光芒。“害怕他说出来的后果,呃?”他温和地说,听起来似乎没有恶意。

她挥舞着肥肥的臂膀:“不,不是那个,没担心到那种程度。不过首先,我最好还是告诉你那个该死的小孩玩具是什么意思,以及多年来道手里握有我、乔尔和艾拉·福塞特什么把柄。”

那是个惊人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多年以前——二十年或二十五年吧,她也说不清有多久了——乔尔和艾拉·福塞特是两个周游世界的美国小混混,不择手段地到处设法弄钱,特别是诈骗,因为这样不费力气。他们当时是用别的名字,用什么反正也不重要。范妮·凯瑟是一个从英国被放逐的美国码头混混兼小偷的女儿,当时在局势黑暗的西贡——那个时代开放而龙蛇杂处的越南南部的中心——经营一家小餐馆。福塞特两兄弟来到这儿,如她前面说过,到处找机会“弄钱”,于是她认识了他们,她“喜欢他们的风格,他们是两个聪明的小骗子,胆子特别大,没有太多基督徒的臭规矩”。

那家小餐馆的客人大半是船员,她每天夹在人渣和品德颇佳的水手中,听到了许多船上的秘密。男人嘛,几个星期出海不准沾酒,一旦上岸可以自由畅饮,往往会在觥筹交错间泄漏不该说的事情。她从一艘靠岸货船的二副口中,得知一个价值非凡的秘密。那个二副喝得烂醉又色迷迷的,她就花言巧语骗他说出消息。他的船上载了一件体积很小却昂贵无比的货物,是一批要运到香港的未加工钻石。

“这件事很容易办成。”她沙哑地说,整个人陷入回忆中。我看着她不禁颤抖起来:这个憔悴发胖的老女人,也曾经是个漂亮的姑娘!她说,“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福塞特兄弟,然后达成协议。当然,他们别想耍我范妮·凯瑟,我信不过他们,宁可丢着店不管,于是我跟着他们一道假扮成乘客混上船去。”

一切实在简单得出奇,船员都是中国人和东印度水手,可怜,愚蠢不堪,三言两语就被吓住了。福塞特兄弟突袭武器室,杀死正在睡觉的船长,其他的高级船员非伤即死;又射杀了半数的水手,劫走了货物,再把船凿沉,然后和范妮·凯瑟搭上救生艇逃走。福塞特兄弟非常确定,没有一个船员生还。趁着夜色,他们在一片不毛海岸登陆,分配了战利品之后分手,几个月后才在数千里之外再度碰头。

“那么阿龙·道是谁?”雷恩先生迅速问道。

她瑟缩了一下。“他是二副,一开始喝醉酒告诉我秘密的那个。天知道他怎么捡回那条狗命的,反正他活下来了,他妈的没淹死。我猜他后来游上了岸,看他那一身的伤!而且他这些年来一定都怀恨在心,想找福塞特兄弟和我报仇。”

“他妈的,他为什么不找个附近的港口报警?”父亲嘟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