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泰德·特伦顿,四岁,在那年五月的一个凌晨,刚过半夜的时候,要去卫生间。他从床上下来,迷迷糊糊地走进一片楔型的光中,那片光是从一扇半开的门里照进来的,他的睡裤已经脱下了一半。他总是小便,冲,然后回到他的床上去。他掀起被子的时候,看见了那个东西,它就在他的衣橱里。

它就在那儿,蹲在地上,它巨大的肩背拱过竖起的头,眼睛像个坑,闪耀着琥珀色的光——一个可能是半人半狼的东西。

它的眼睛转动着,跟着他,直到他站起来。他的睾丸蠕动起来,头发连根竖起,呼吸短促,喉咙像有冬天的风在呼啸:那双疯狂的眼睛在笑,那双眼睛预示着恐怖的死亡,和听不见的尖叫的音乐……衣橱里有一个东西。

他听见它呜呜的叫声。他闻到它甜甜的腐尸的气味。

泰德·特伦顿猛地把手捂在眼睛上,喘着粗气开始摇晃,终于尖叫了出来。

一声迷糊的喊声从另一间屋里传来——是他的父亲。

一声惊愕的叫声“什么事”从同一间屋里传出来——是他的母亲。

他们的脚步声,跑动着。他们进来的时候,他正从指缝里向外偷偷地看,他看见它在农橱里,嗥叫着,似乎在预示着:他们可能会来,但他们肯定会走,他们一走……

灯亮了。维克和多娜走到床边,看见他脸色刷白,目光呆滞,他们焦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母亲说,不,她是在尖嚷:“我告诉过你三个热狗太多了,维克!”

接着他的爸爸坐上了床,爸爸的手臂绕过他的背把地搂在怀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泰德鼓足勇气又去看衣橱的门。

恶魔走了。那只饿兽出现过的地方,只有两堆乱蓬蓬的毯子,那是冬天用的,多娜本来准备把它们送到三楼的隔间里,但她现在还没有腾出时间来;刚才那个做着一副猛兽扑食的姿势斜探出来的毛发蓬乱的三角脑袋,已经变成了毯子上他的玩具能;刚才那双深陷的带着凶兆的瑰用色眼睛,已经变成了玩具熊睁眼看这个世界的友善的棕色玻璃球。

“怎么啦,泰德?”爸爸又在问他。

“有一个恶魔!”泰德惊恐地叫着,“它在我的衣橱里!”他的眼泪晔地流了出来。

妈妈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们把他围在中间,尽力安慰他。

这以后就是父母们通常履行的仪式了:他们解释说没有恶魔,他只是做了一个恶梦;他的母亲解释了为什么有时候影子看起来会像他们在电视或喜剧小说里看到的坏东西;爸爸告诉他一切都好,好了,在他们的好房子里不会有东西伤害他。泰德点头同意是这样,但是他知道不是。

他的父亲向他解释黑暗中的两堆乱蓬蓬的毯子,如何会看起来像挑起来的肩膀,玩具熊如何会看起来像一个伸出来的脑袋,以及卫生间来的光,在经过玩具熊玻璃眼睛的反射时,如何会把玻璃眼睛变得看上去像一个活生生的动物的眼睛。

“现在注意。”他说,“注意看着我,泰德。”

泰德看着。

他的父亲拿起那两堆毯子,把它们放进泰德农橱的深处。泰德可以听见搓衣钩轻轻地叮当响了几下,用它挂农钩的语言和爸爸交谈着。这很有趣,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妈妈看见他笑,也向他笑了笑,放心了。

他的爸爸从衣橱里走出来,他把玩具能拿了出来,放到他儿子的手臂上。

“至少还有一招。”爸爸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着,泰德和妈妈都咯咯地笑了起来,“椅子。”

他把衣橱门关紧,然后用椅子抵住它。回到泰德的床边时,爸爸还在笑,但眼种已经严肃了。

“好了吗,泰德?”

“是的。”泰德说,他强迫自己这么说。“但它刚才是在那儿,爸爸,我看见它了,真的在那儿。”

“是你的思想看见了什么东西,泰德。”爸爸说,他温暖的大手抚磨着泰德的头发。“但你没有在衣橱里看见什么恶魔,没有实际看见。没有恶魔,泰德。它们只在小说里,或你的脑子里。”

他看着他的父亲,又看着他的母亲,看着他们——他们大而慈爱的脸庞。

“真的?”

“真的。”他的妈妈说,“现在起来,小便去,小伙子。”

“我小过了,我就是这样才起来的。”

“好了。”她说,因为父母从来不相信你,“别闹了,你说什么?”

这样他又进去,直到她看着他挤出四滴,她笑了,说,“看见了吧,你确实需要去。”

只好屈从,泰德点点头,回到床上。他被他们放进被子盖好,被他们吻。

母亲和父亲从门口出去之后,恐怖又把他笼罩了,它像一件布满迷雾的冷外套,又像是一条裹尸布,散发出绝望的死亡的气息。噢,拜托了,他想,但他想不出更多的话,只有那句:噢,拜托了。噢,拜托了,噢,拜托了。

可能地的父亲看出了他的疑虑,因为维克又回来了,他一只手搭在电灯开关上,重复了一句:“没有恶魔,泰德。”

“没有,爸爸。”泰德说,这一刻,父亲的目光阴郁而遥远,似乎在等他的保证。“没有恶魔。”忘了那个。

电灯啪地关上了。

“晚安,泰德。”母亲的声音轻轻跟了进来。他在思想里尖叫了出来,当心,妈妈,他们吃女士!所有的电影里他们抓住女士,把她们带走,然后吃掉,噢,拜托了,噢,拜托了,噢,拜托了……

但他们走了。

这样,泰德·特伦顿,四岁,躺在他的床上,所有的绳索和绷紧的固定器都牢牢地绑着他。

他躺着,一只手臂压着玩具熊,抵在胸口,被子被一直拉到了下巴上,屋的一面墙上画着空中飞人卢克;另一面墙上有一只站在搅拌器上的金花鼠,它张开大嘴快活地笑着(它正厚颜无耻地说,如果生活给了你柠檬,就做柠檬吧);第三面墙上是整个穿着花悄的芝麻大街小组,有大鸟,埃尔尼,奥斯卡,格鲁弗。很好的图腾,很好的魔术。

但是,哦,外面的风,尖叫着穿过屋顶,又顺着黑乎乎的排水沟滑下去。他这一夜再也睡不着了。

但一点一点地,绳索自己解开了,绷紧的固定器的肌肉松弛了,他的思想开始不知不觉地四处漂荡。

这时,一种新的尖叫声,比外面的夜风更近,又把他带回到刺目的清醒中。

衣橱门上的铰链。

吱呀——

这细丝一般的声音,恐怕只有狗和深夜里还清醒着的小孩子才能听见。

他衣橱的门荡了开来,慢慢地,稳稳地,一张死灰色的嘴在黑暗中露了出来;一寸,一寸,一尺,一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