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天下午两点钟的时候[148]在舅舅的汽车里,汽车就在卡车后面(这是另外一辆卡车;他们——县治安官——强行征用的,车厢里有一个用板条制作的装牲口的架子高里的双胞胎儿子中的一个知道两英里外一幢房子的被人遗弃[149]的庭院里会有这么一辆卡车那房子里还有电话——他记得他琢磨过那卡车在那儿干什么,那些把车留在院子里的人是怎么进城的——那个高里用一把吃饭用的叉子拨开了卡车的开关那叉子是他根据高里的指点在舅舅进屋打电话给验尸官时在没有上锁的厨房里找到的而那高里现在正驾驶着这辆卡车)眼睛不断飞快地眨着不是为了抵挡强烈的阳光而是因为眼皮里有一个发烫的硌得难受的东西像磨砂玻璃的粉末(其实这完全可能甚至应该是灰尘粉末毕竟一个上午在沙土和砾石路上走了二十多英里,只不过这一粒跟别的普通的尘土都不一样不管怎么眨眼睛都不肯变得湿润)他觉得他看见的涌向监狱对面街道那一边的不仅是全县,不仅是第一第二第三第五巡逻区穿褪了色的没有领带的卡其布劳动布或印花布的人而且还有全镇的人——不仅是他星期六下午在理发店和台球房前面后来在星期天早上在理发店里面以后又在星期天中午县治安官开车把路喀斯送来时在街的这个地方看见的从第四巡逻区沾满尘土的汽车里下来的那些人,而且还有其他一些人除了医生律师和牧师外他们并不仅仅代表小镇而是小镇本身:商人买棉花的人买卖汽车的人还有刚吃完午饭回来上班的在商店棉花办公室货物陈列或营业室做职员以及在修车场和加油站当技工的比较年轻一点的人——他们还没等到县治安官的汽车开过来近得可以认出是谁的车就已经开始像潮水一般转身往回涌向广场,在县治安官的汽车临近监狱时就已经行动起来已经蜂拥着回到广场向着一个方向穿过广场聚集到一起,这时候先是县治安官的汽车然后是那卡车再后面是舅舅的汽车开进在监狱那一边的通向殡仪馆后门的装卸台的小巷验尸官在殡仪馆后门等着他们:移动的人群不仅跟他们的车子并行穿过了一条街而且已经走到他们的前面,甚至还会比他们先到殡仪馆;突然间他还来不及在车座上转身向后看就知道人群已经涌入他们后面的小巷再过一分钟一秒钟人群就会汹涌地向他们压过来,赶上他们按着次序把他们一个个地抓起来:先是舅舅的车然后是那辆卡车然后是县治安官的车,把他们像三个鸡笼似的抓着向前推进最后在难解难分的枉费心机的现在一文不值的混乱中把他们推上装卸台扔在验尸官的脚下;他并没有挪动身子但觉得自己已经把头探出车窗外或者也许已经确实抓紧飞速行进中的踏脚板[150]怀着一种难以忍受难以相信的愤慨对着他们大喊大叫:

‘你们这些傻瓜,难道你们看不出来你们已经晚了一步,你们现在得从头做起另外找个理由了?’他在车座上转过身子从后窗望出去,在一秒钟或者两秒钟的瞬间里确实看到了——不是许多面孔而是一张脸,不是一群甚至也不是五花八门的一片而是一张大写的脸[151]:既非贪婪也非心满意足而只是在活动着,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甚至没有激情:一个没有意义没有过去的表情犹如在瞪大眼睛痛苦地甚至狂热地凝视了几秒钟甚至几分钟以后在肥皂广告拼图的树木云彩和风景的单纯组合里突然冒出来的表情或者像报道在巴尔干和中国发生的暴行的新闻图片里被砍下来的首级:没有尊严甚至不能引起恐怖:只是没有头颈肌肉松弛而昏昏欲睡,悬在半空就在车窗外只隔着后窗的玻璃跟他面面相觑但在同一个时刻里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冲了过来使他确实吓了一跳向后一缩甚至开始想#再过一秒钟就会##正在这时嗖!的一下,不见了,不仅是那一张大写的脸而且是所有的面孔,他们后面的小巷空了: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东西巷口外的街道里站着不到十个人朝着小巷望着他们但就在他看的时候这些人也转过身开始往广场走回去。

他只犹豫了一小忽儿。#他们都拐到前面去了##他飞快而相当平静地想,有点费劲地(他注意到汽车现在停下来了)伸手去摸车门的把手,注意到县治安官的车和那卡车都停在装卸台的边上,有四五个人正往卡车敞开的后门把一个担架抬起来他甚至听见舅舅在他身后说话的声音:

‘现在我们回家,在你妈把大夫请到家给我们俩一人打一针以前把你送上床。’后来他摸到把手下了车,有点蹒跚但只绊了一下,尽管他根本没有奔跑他的脚在水泥地上还是咚咚地发出太大的响声,他腿上的肌肉在抽筋因为汽车坐得久了或者很可能是由于在河边的低地上上下下又奔又跑地颠簸得过头了更别提那一夜忙着挖开坟墓又把土填回去但至少他嗡嗡响的脑袋多少清醒了一点当然也可能是吹来的清风使他头脑清醒过来;反正如果他要产生错觉的话至少他会有清醒的头脑来审视它们:那张大写的脸上了殡仪馆和隔壁那栋楼之间的人行通道虽然当然已经太晚了,经过最后的冲刺和汹涌现在早已经越过广场和人行道,对着橱窗的平板玻璃最后地撞击一下就直接从橱窗冲了进去把那块用黄铜和象牙做的全国殡葬人员协会会员牌和那唯一一棵长在紫酱色瓦盆里的死气沉沉的发育不良的棕榈树踩成碎片又把给太阳晒得褪色的紫窗帘——那遮盖杰克·蒙哥马里的遗体(他所拥有的人的尊严的残余部分)的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撕得粉碎。

然后他走下通道走上人行道,来到广场,终于站着不动了,他觉得从一个星期或一个月或一年或不管上星期六晚上是什么时候以前他和舅舅离开晚饭的餐桌走出房子以后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站停下来不动了。因为这一次他根本用不着弹手指[152]。他们当然在那儿[153]把鼻子贴在玻璃上但人数不多不足以把人行道堵死更不能构成一张大写的脸;这儿也只有不到十个人其中大部分甚至是在这个时候本该在学校的学生——没有一张乡下人的脸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大男人因为不是学生的其他四五个人只是个子长得像男人但既不是成人又不是孩子他们一有事情总是在场的譬如贫民院有羊痫风毛病的老霍格艾·莫斯比大叔口吐白沫掉进排水沟的时候或者有个女人打电话给威利·英格伦姆说她那里有条疯狗而他终于成功地射穿它的腿或腰部的时候:(他)站在人行通道的入口处舅舅在他身后咚咚地走了过来,他痛苦地眨巴着疼痛干涩的眼皮四下张望想知道为什么:广场上的人还没有走空因为他们太多了但也渐渐地稀少了,穿卡其布劳动布或印花布的人涌进广场穿过广场朝停着的小汽车和卡车走去,簇拥着挤在车门前然后一个个连滚带爬地坐进了座椅车厢和司机室;发动机的启动装置已经呜呜地响了起来发动机的火点着了快速转动起来又慢了下来排挡转换得咔嚓咔嚓地直响然而行人仍匆忙地向它们走去现在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五六个人一起从人行道路缘退下来转身立即随着还在向着车子奔跑的人流一起出去又慌慌张张地爬上车后来即便他想清点人数的话他也数不过来,站在舅舅身边望着他们汇集成四股人流进入通向城外四个方向的四条主要的街道,在他们还没有出广场就已经走得很快,那些面孔在最后一瞬间再一次不是向后看而是向外看,并不是要看什么东西,而只是往外看只看一下时间不长就不看了,轮廓飞快地消失了仿佛已经比载着他们的车辆要行进得快得多,他们的面孔表明他们在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以前就已经离开了小镇:甚至从汽车里又往外看了两次;他母亲突然站在他边上但并没有紧挨着他,显然也是从人行通道走过来的从他们可能还在从卡车上往下抬杰克·蒙哥马里的地方更远一点的监狱走过来的,可舅舅对他说这些人可以承受一切只要他们仍然保留权利拒绝承认那是看得见的,她对舅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