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晚,深蓝色的捕猎者(第2/4页)

老先生不慌不忙地松开紧裹着的丝被,蹲了下来,和埃勒里一起注视着房内。

偌大的西班牙式卧房像被暴力洗劫过一般,柜门大开,死者的衣物全都摊到地板上,揉成一团,或是塞在抽屉里掀翻在地上;一个空空如也的大皮箱被弃于房间正中央,扁塌塌的不成样子;几个小型手提箱、旅行箱乱丢在一边;床铺也搞得一片狼藉;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深插在床垫上,床垫被划了好几刀,连弹簧都跳了出来;某些弹簧显然还被弄坏了;床铺天盖上的帘子被扯了下来,室内所有的抽屉全被拉了出来,东西毫不客气地散落在地板上;连墙上挂的画都没逃过魔掌,歪七扭八的。

法官感觉到脸颊一下子热起来。“那该死的幽灵到哪里去了?”法官低声咒骂着,“把房子搞成这副模样,我真想一把掐死她!”

“没什么不能补救的损害。”埃勒里轻声回答,眼睛仍紧紧盯住那一盏小灯,“只是看起来很糟而已。她人现在在浴室里,一定正在进行同样的疯狂行动。她手里握着一把刀子,你真该早点来,看看她扑向每面墙壁的样子!就像房间里有奥本海姆或华莱士小说里那种机关密道一样……安静,我们的女士回来了,她很漂亮,不觉得吗?”

法官注视着——是塞西莉亚·芒恩。

塞西莉亚·芒恩站在浴室门口,假面具卸了下来。显然,每天她脸上的容颜只是一层厚厚的妆,深埋其下的真实样子完全不同,此刻,那面目显露无疑。不加掩饰,粗鄙丑陋,嘴巴扭曲,脸色铁青,目光凶恶。她一只手凌空曲张着,另一只手则握着常见的切面包小刀,大概是从厨房摸来的。她身上的衣服半敞着,露着上下起伏的胸脯。

此时的她就是一幅生动的人体蚀刻画,集人类的愤怒、挫折、沮丧和恐惧于一身,前所未见。就连她的一头金发也被感染了,披散着,如同干掉的拖把。怒发冲冠的样子一点不招人喜欢,倒让人不寒而栗。

“老天爷,”老先生喘着粗气,“她——她像只野兽,我从没见过……”

“她害怕,”埃勒里低声说,“害怕。他们都怕。马尔科这家伙八成是集马基雅维利和别西卜于一身的人物,他把所有人都吓得——”

金发女人像猫一样跳过去——直冲电灯开关。接着,房间又陷入无边的漆黑之中。

二人一动不动地趴着。只有一种可能让她突然这么做:她听见有人来了。

时间像过了一个世纪之久,虽说依照埃勒里的腕表显示不过是滴答几声罢了。灯光再次亮开来,房门也再次被人关上,康斯特布尔太太背抵房门出现了,一只手仍按着门框边的电灯开关。芒恩太太已消失了。

这名胖妇人僵立在那儿,眨着眼睛。她的双眼鼓着,胸脯鼓着,全身上下都鼓着。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她的眼睛,她看着凌乱的床和乱糟糟堆在地板上的东西,看着空空如也的每个抽屉。埃勒里两人好像在看一部慢速播放的电影,能从她的眼神和臃肿身体的变化上清楚读出她的每一丝想法。僵立和面无表情并未持续多久,缎子长袍下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每一寸肥肉、每一个细胞都跟着颤抖起来。惊讶,恐惧,失望,沮丧,最后沉淀成害怕。害怕包裹了她,她就像一根巨型蜡烛融于滚热的蜡油中。

她颤抖着跪倒在地板上,心碎一般哭了起来。她没哭出声,但正因如此,使她的悲惨更加不忍直视。她的嘴巴大张着,埃勒里他们可以看到她鲜红的喉咙深处。大颗大颗的眼泪由脸颊顺势而下。跪着的姿势使得赘肉从长袍侧面露了出来,身体随着悲恸之情开始前后摇晃。

芒恩太太猫一样从床后冒出来,俯看着跪在地上啜泣的胖妇人。此时,残忍的神情已从她严肃而美丽的脸上隐去,轻蔑的眼神中几乎可说夹带着一丝同情。她忘了刀子仍握在手中。

“你这可怜的笨蛋。”她对跪在地上的妇人说。

窗外的二人听得一清二楚。

康斯特布尔太太僵住了,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来。看到对方的一刹那,她迅速起身,长袍跟着扬起。她手按着胸部,呆呆地瞪着突然冒出来的金发女人。

“我——我——”跟着,她惊惶的目光移到芒恩太太手上的刀,松弛的脸颊刷地一下子白了。她试了两回想说话,但声带两次都不听使唤。最终她支支吾吾地说:“你……刀子……”

芒恩太太也吓了一跳,等搞清楚胖妇人害怕的原因后她笑起来,把刀子扔到了床上。

“好了!你不用怕了,康斯特布尔太太。我忘了我还拿着刀。”

“哦。”康斯特布尔太太呻吟了半声,放开紧抓着的长袍衣襟,眼睛微闭,“我想我——我一定是梦游……梦游到这儿来了。”

“亲爱的,你少跟塞西莉亚来这一套。”芒恩太太干巴巴地说,“我和你一样。你也被他拉下水了,是不是?谁能想到呢?”

胖妇人舔了舔嘴唇。“我——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早该想到才对,你不像我,你是戈弗里太太那个阶层的人。他也写信给你了吗?”她锐利的眼神打量着这名丑陋且狼狈不堪的中年妇人,带着轻蔑和同情。

康斯特布尔太太又将长袍扯得更紧了一些,两人眼神交汇。她带着哭腔回答:“是的。”

“要你马上到这里来,对吗?马上。这是我亲爱的丈夫最喜欢的词之一。”芒恩太太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我敢打赌,他跟你说你会接到戈弗里太太的邀请,邀请函果然马上就寄到了。大致就是这样。你要和戈弗里太太装得好像早就认识一般,装得从编小辫子开始就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我全知道,我的情形也一样。于是你就来了,老天,你不得不来!你不敢不来。”

“是的,”康斯特布尔太太低声道,“我——我真的不敢不来。”

芒恩太太嘴巴一歪,两眼依旧闪亮:“这该死的……”

“你,”康斯特布尔太太刚开口又顿住了,右手无声地扫过房间一圈,“这些——是你弄的吗?”

“是我!”金发女人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还会毕恭毕敬地来吗?我受够他了,这油嘴滑舌的狗娘养的!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警察撤守去睡大觉了……”她肩了耸,“但没用,没在这里。”

“哦,”康斯特布尔太太轻叹一声,“真的没有?我还认为——可一定在这里才对啊!哦,怎么可能不在这里!我不相信——我猜,是你早一步找到了吧。”她看着芒恩太太的肩膀,目露凶光,“你没骗我?”她声音嘶哑,“你该不是想要挟我吧?拜托,拜托你,我女儿就要结婚了,我儿子刚结婚,我还有一堆小孩得养。我一直是个有身份的女人,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直梦想有个人——像他这样……拜托,告诉我你找到了——告诉我,告诉我!”她的声音一路攀高,直到化为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