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件事是事后听闻的。

  

  那一天……

  

  听说山已然一片雪白,虽然天气不甚晴朗,外头却颇为明亮。

  

  或许是雪不规则地反射出微弱的日光之故。

  

  山鸟啕啕啼叫。

  

  值此寒冬,鸟依然会啼叫吗?今川雅澄坐在窗边一张相当舒适的椅子上,想着这类无关紧要的事。

  

  窗户是落地式的玻璃窗,外头是一块类似平台的地方。今川原本打算一起床就去那里呼吸冰冷的户外空气,好驱赶睡意,但是因为太冷而作罢。而且光是坐在窗边冰冷彻骨的椅子上,眼睛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今川将视线从远方的群山移至前方的树林,然后转至平台。平台的地板和横木似乎因为长年暴露在风雪之中,已褪色发白,但或许是堆积在扶手上的雪太过亮白,这天看起来反而异样的漆黑。可能是因为濡湿的关系。

  

  鼻头开始冰冷了。今川缓慢地起身,从铺木板的房间回到榻榻米的客房。

  

  客房也冷得很。女佣方才已将暖和的床铺收拾妥当了,房间看起来空荡荡的。矮桌上放着泡好的茶,但是茶应该也凉了。

  

  今川缩起肩膀,望进火盆,炭火熊熊地奋力燃烧着。

  

  无奈这个房间以单人房来说,实在太过宽敞了。

  

  为了让炭火烧得旺一点,今川把隔开两个房间的纸门也关上了。

  

  亮度暗了下来。

  

  即使如此,还是知道现在是早上,这让今川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坐上矮桌旁的和式椅,绢制的厚坐垫柔软极了。

  

  “啊,好棒的椅子。”今川伸展双手,轻轻挥舞,自言自语地说。

  

  当然没有人响应。

  

  但是今川是明白这一点才出声的,他的声调完全是在打趣。

  

  因为他很无聊。

  

  ——今天可能也无事可做。

  

  不,也有可能不会这样。尽管这么希望,但昨天就这么期待过了,与其最后落得一场空,倒不如一开始就死了心比较好。今川觉得不抱希望地等待,等着等着对方就出现的话,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他已经空等了五天。

  

  虽然这是家老字号的旅馆,却地处遭大雪封闭的深山僻野,无法随意外出,就算离开旅馆,附近也没有可以寻访的名胜古迹。在此状况下,真正是无所事事。顶多只能泡泡温泉,享用料理,晚餐时喝喝小酒,然后就寝而已。旅馆的服务是一流的,当地所酿造的酒也有相当的水平,虽说是佳肴美酒,却也一成不变,吃个三天就腻了。澡堂以桧木打造,十分豪华,听说原本是个什么名泉,但是今川的目的并非泡汤疗养,总不能老是泡在温泉里。

  

  今川是来做生意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住宿费与日俱增,利润也日渐减少了。

  

  ——那个大概值多少钱呢?

  

  今川看着壁龛里的挂轴,在心中估算。

  

  只是以漆黑而强劲的笔触画上一个大大的圆罢了。今川难以判断这是墨迹[注一>还是画赞[注二>。

  

  注一:书画真迹,在日本特别指镰仓时代(一一八五~一三三三)至室町时代(一三三六~一五七三)的禅僧所留下的书画。

  

  注二:中国的画赞指的是为人物画所做的文章,但在日本则不限人物画,绘画余白处的诗文皆称画赞,与禅宗一起自中国传入。

  

  ——是禅画吗?

  

  今川对书画类的东西不太擅长,对于书画的时代和主题也不甚明了。如果留有署名的收藏盒还好,但光是看,他完全无法判断其价值,顶多只能看出装裱的好坏。挂轴的侧边虽然有些脏污,但整体应该算是相当精致。可是不了解最重要的一点,即画本身的价值,也是枉然。今川又不是裱褙师,对裱褙估价也没有用。

  

  今川托着腮帮子,更进一步注视挂轴。

  

  思考的时候,今川会露出一种着实奇怪的表情。

  

  在旁人看来,那完全就是忘我的状态。

  

  即便不作此表情,今川这个人原本就生着一张独特的脸。

  

  所有认识他的人,皆异口同声说只要见过他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他的长相就是如此奇特。

  

  今川绝不肥胖,但是乍看之下却觉得他又矮又胖,说好听便是威严十足。最能够象征他的威严的,就是那个雄伟的酒桶鼻。鼻子上是一对硕大浑圆的眼睛,更上头则是有如蚰蜒[注三>般粗浓的眉毛。嘴唇略微松垮而厚实,围绕着它的胡须也同样浓密。但今川几乎没有下巴,而是从嘴唇下方画出平缓的曲线,就这样一路延伸到颈子。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过度宏伟,形成了一种十分夸张的长相。若是年逾不惑,应该会变成一副极为沉稳、韵味十足的大商人容貌,但是现在却只显得青涩。

  

  在沉思当中,这张脸孔变得更加松弛了。

  

  今川就这样过了十分钟。

  

  注三:一种节足动物,与蜈蚣同类,有十五对脚,呈黄黑色。

  

  然而,终究还是看不出价钱。

  

  今川接着给壁龛中的壶和眼前的矮桌之类的物品估价,却都无法作出确实的判断,最后他对这徒劳的游戏感到厌倦,走出了房间。

  

  走廊被擦拭得光亮无比,窗外可以看见前庭。虽然还无法掌握旅馆的整体构造,但是他知道这座庭院并非楼下大厅面对的风雅中庭。景观完全不同。抵达旅馆的时候,今川应该经过前庭,却只对巨大的垃圾筒留下了印象。

  

  今川蓦地回头。他看见装饰在走廊尽头处的壶,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而且昂贵。就算远远地看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