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严争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丝绢擦着他的木剑,在旁边观赏了一会师弟们练剑.

师弟们的剑纯粹是笑话,除了李筠还多少有点人样子,另外两个小东西基本就是两只举着棍子的大猴子,在那里拿着木剑玩杂耍,师父还在那纠正他们俩拿剑的手势.

师父一会对这个道:"木剑虽然留情,真的刀剑是不长眼的,与刀兵处,要慎之又慎------程潜你的手指不要抵在刃上,十指连心自己感觉不到吗?"一会对那个道:"东海有重剑三百斤,方才双手持拿,小渊啊,我看你不是在练剑,是在打铁."时而又要扎着两条胳膊,东跑西颠地救一把李筠那搅屎棍子点的火:"不要闹,不要闹,哎呀,小心戳了眼!"......说"不堪入目"都简直是抬举这几个小崽了.

严少爷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程潜身上,多看了那小孩几眼.

他对自己是个纨绔的事实心知肚明,但认为自己纨绔得一不伤天二不害理,也没碍着谁,于是心安理得,从不悔改,并与时俱进地随心情变本加厉.

同时,严少爷也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点肤浅的------他对自己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是"学识"还是"人品",基本都是一点没有,既然他自己都没有这两样,也不便太过苛求别人有,因此严争鸣对一个人的好恶取向,自然也就只剩下了"看脸"一条.

按照这条标准,诸如韩渊之流,在他眼里就属于十恶不赦的.

"看人看脸"是严争鸣铁打的为人处世原则,对此,他只肯为了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师父,一个是李筠.

纵然师父模样长得恶贯满盈,但严少爷跟着他修行八年,几乎是被他惯着长大的,感情上很亲近,所以愿意网开一面地原谅这一点.

而李筠......哪怕李筠长得人模狗样,严争鸣还是决定和他不共戴天,那货实在太不是东西了.

至于程潜,严争鸣看他实际是很顺眼的,不然也不会甫一见面就铁树开花似的给他糖吃------可惜他的三师弟没领情.

当然,这一点顺眼也非常有限,毕竟程潜还小,将来是美是残也未可知,还不足以让严少爷提起兴趣盯着个小破孩子挥舞木头棍.

师父饲养的一院子师弟们正在喧哗奔跑,严争鸣无所事事地拎着自己那把木头剑,堂而皇之地站在一边走了神,琢磨起自己的裹足不前的进度来.

严争鸣跟着师父练剑已经快八年,扶摇木剑才勉强练到了第三式.

虽然起手式被师父一比划,生生地给比划成了一出中老年人五禽戏,但剑法本身却并不可笑.

严争鸣不是无知的小叫花韩渊,拜入扶摇派前,家里就给他请过最好的剑术师父,哪怕他学艺不精,眼却还没瞎.

扶摇木剑一共五式,分别是"鹏程万里"、"上下求索"、"事与愿违"、"盛极而衰"、和"返璞归真",每一式有二十五招,数不清的变换,随着这几年年龄的增长,严争鸣有时候几乎有种这套剑法中包罗了天地万象的错觉,在每一点上停下来细想,都能衍生出后续无数种可能.

可这些他的师父从来不讲,木椿只会颤颤巍巍地比划比划基本招,其余一切自行领悟.

几次三番,严争鸣都想要问问他为什么不肯将那些精妙的剑招拆开细讲,但无一例外地都被那老黄鼠狼装疯卖傻地混过去.

严争鸣自己思索了一会,站起来,试着走了一遍第三式"事与愿违".

说起来不大光彩,饶是他既不追求文成,也不追求武就,为人懒散,但在这一式上足足卡了两年,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这一式"事与愿违"名字不知谁起的,实在是恰如其分,纠正无数次,他就是不知自己被卡在了哪里,那股别别扭扭的感觉在一招一式中挥之不去.

严争鸣练了一半就停下来,盯着自己的木剑直皱眉.

在一边严阵以待的道童与侍女连忙一哄而上,打扇的打扇,擦汗的擦汗.

可惜这回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少爷练剑练出了瓶颈,本就心浮气躁,被这群蠢货一搅合,更加抓不住心里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灵感.

他蓦地一挥手,恶声恶气地喝道:"都走开,别在这碍事!以后我练剑的时候你们不准过来!"侍女小玉儿忙怯生生地问道:"少爷,这是新规矩吗?"这话是从何而来呢?只因那严少爷闲得没事,无事生非地立了好多"规矩"------诸如衣服与鞋须得同色,什么时候要上来给他梳头,书房桌案一天要擦几次,清早起来喝一杯合口的凉茶之前不开口......等等,不一而足,全是他一个人自创.

换个脑子不好的恐怕都记不住,皇帝老儿可能都没有他这许多的毛病.

严少爷脸色还没缓过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条新规矩就新鲜出炉:"以后我练剑的时候,不叫你们,不准随意围过来,现眼."不幸听见这句话的程潜吃了一惊,没料到大师兄竟然还知道什么叫"现眼".

领着程潜的木椿真人在旁边干咳一声,叫道:"徒儿."严争鸣一回头,目光就落到了程潜身上,那小孩也不正眼看他,活脱脱一副小家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羞怯"地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后.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羞怯"地冷嘲热讽着门派中诸多怪现状.

木椿指着程潜道:"你二师弟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一会你指点一下三师弟."李筠何止是照顾不过来,他都已经快带着韩渊上房揭瓦了.

严争鸣自己的剑招还没练明白,毫无指点别人的心情,闻言没遮没掩地皱了个眉,恃宠而骄地冲着师父喷发了他一肚子不耐烦的怨气.

殊不知比他更充满怨气的人是程潜,他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不肯亲自指点自己.大师兄能干点什么?

教他怎样照镜子能显得鼻梁高吗?

不过严争鸣到底没当着师弟驳师父的面子,他压下了几乎想要脱口而出的异议,耐着性子问道:"师父,我'事与愿违'这一式好像总有哪不对."木椿真人和颜悦色地问道:"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通体不顺畅,练这一式,严争鸣觉得身上仿佛江河逆行一样,吃力得要命.

但他心里虽然明白,嘴上却一时形容不出自己那玄而又玄的感觉,舌下千言万语涌动,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严争鸣仿佛被什么附身了一样脱口道:"好像是......不大好看."冷眼旁观的程潜再次确认了,这大师兄就是个穿金戴银的大草包.

师父笑容可掬地打了太极,道:"欲速则不达,这一式你可以再等一等."木椿真人永远是这德行,这狗屁师父,不管徒弟问些什么问题,他都从不正面回答,必要高玄枯涩地扯上个大淡.

严争鸣对此虽然早已习惯,却仍是忍不住半带撒娇的追问道:"等到什么时候?"木椿真人温声道:"等你再长高几寸吧."

严争鸣:"......"

懒散如他,一个月也总有那么几天想要欺师灭祖.

说完,木椿就堂而皇之地将程潜丢给了本门"镇派之宝",悠然回到亭中喝茶去了.

扶摇派贯彻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古老传统,他们这柴禾棒子师父没露过一丝半毫的真才实学,永远只是用架子货给他们摆一个大框,大框里面填什么,他一概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