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第2/3页)

只见一道黑龙的影子落地,化成了一个熟悉的人,不远不近地站在他十步开外.

韩渊.

两人一时间僵持住了.

程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遭遇了韩渊,一时沉默不语,他一会暗自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打破僵局,一会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那灭下去的白蜡烛.

程潜忽然意识到,从朱雀塔横空出世至今,韩渊这一路走过来,哪一步没有沾过人血?

那些背着师门与同侪血债的人,难道就会善罢甘休么?

韩渊率先开口道:"我还道要等上许久才会遇见下一个人,小师兄杀伐决断,真是不亚于我们这些臭名昭著的魇行人."程潜手指一弹,那悬浮在他手上的小小火苗便在半空中炸开,成了一朵莲花状,一盏河灯似的缓缓地漂浮到了两人头顶,将阴森的十方阵照得如同沐浴于月光中.他一眼不让地将霜刃收回剑鞘,寒铁的剑鞘轻轻地磕了地面一下,随即竟在旁边坐了下来,对这当世最大的魔头招招手,说道:"过来."韩渊站着没动.

程潜:"你是那个心魔还是韩渊?叫韩渊滚出来和我说话.""韩渊"冷笑道:"韩------渊,总有一天,我会将那废物彻底清除."话虽然这样说,他却还是微微闭了眼睛,片刻后,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里暴虐之气突然干净了,目光尽管有些躲闪,内里却澄澈了起来.

真正的韩渊一声不吭地走到程潜身边,默默地坐了下来,轻声道:"小师兄."小叫花小的时候,其貌不扬,是个只会出馊主意和傻乐的顽童,长大后依然称不上特别英俊标志.

他身材高大,两颊却十分瘦削,一身漆黑的蟠龙长袍,气质总是紧绷的,他时常一人分饰两角,便因此裹上了一层喜怒无常的邪气,看起来倒是有种别样的人模狗样.

程潜仰头看了一眼头顶云山雾绕、压抑得不行的十方阵,片刻后,他将目光收回,落到韩渊身上,平静地问道:"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你想干什么?"韩渊没有答话,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程潜又道:"当初为什么要跳海而去?为什么要跑去和魇行人混在一起?为什么放任心魔?嗯?"韩渊垂下眼.

程潜:"唐轸说,若不是师父将师祖不生不死的封印起来,你说不定有朝一日能从他手里拿到北冥之名......你既然这样威风,为什么还要去扶摇山下听山音?"韩渊突然死死地咬住牙.

程潜用小腿轻轻撞了他一下:"听山音的时候听见了什么?"这一回,韩渊终于开了口,他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听见不知堂茅屋上的茅草翻飞,师父那块三脚的门规桌在地上'咣当咣当'乱响,有大鸟迎风举翼,羽毛翻飞,我猜......可能是水坑."程潜道:"不知堂......师父在不知堂给我们两人一人一个戒辞,你的是'磐石',我的是'自在',还说入门功课是抄写门规,你耍赖说不识字,赖着不肯写."韩渊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程潜问道:"你说要抽小师妹妖骨的话,是真心的吗?"韩渊缓缓地抬起头.

程潜轻声道:"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你."

小时候他们两一起玩的时候,都是韩渊喋喋不休,程潜爱答不理,偶尔赏光给个"嗯嗯啊啊"的敷衍,现在却好像反过来了,变成了程潜不停地追问,韩渊却惜字如金了.

韩渊听了,避而不答,只缓缓地说道:"天衍处自诩端平世道的那只手,树大根深,多年来一直不显山不露水,露出来的却只是冰山一角."程潜面无表情地听着,看起来并不惊诧.

韩渊见他这样,便道:"哦,你知道了,那么看来,师祖之所以入魔,顾岛主之所以冤死的缘故,你也是明白的吗?"程潜:"我没有问你这些------"

韩渊打断他道:"那你知不知道那天锁仙台中也混有天衍处的人?除了你们这种三五个人四处流浪的落魄门派外,大大小小的门派中都有他们的......"程潜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顾左右而言他,心里的无名火"腾"一把烧到了眉心印堂,压着火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没问你这个!"韩渊兀自道:"蒋鹏在外游历的时候被引入噬魂灯,当时,若他不压制噬魂灯堕入鬼道,便会像那些鬼影一样,成为牺牲品,可你知道是谁将鬼道功法传给他的吗?"这事程潜倒是没听过,但此时他也丝毫不关心了,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捏了起来,他平静的神色终于破裂,露出了深藏的怒意.

"当年师父只说他是葬身噬魂灯下的第一个怨魂,你知道第二个、第三个是谁吗?"韩渊道,"与扶摇山相距五十里,就在太阴山,就在你我现在所在之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蒋鹏发狂而至,杀村民五十余口......十室九空,只有一户人家将还在襁褓的幼子放入筐中,吊进井里.在井里藏了足足三天,才被沿途经过想要讨水喝的一个老乞丐捞了上来."程潜怔住,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为什么天衍处拦截韩渊时,不将斩魔阵当当正正地设在扶摇山旧址,非要在五十里外的太阴山脚下?

为什么天下诸多乞讨儿童,师父当年独独看上了韩渊?

"小孩跟着老乞丐,成了个小乞丐,十多年后,才在一个破庙中懵懵懂懂地被以为真人师父带走,从此他有院子住,有仙鹤玩,有干净衣服穿,还有师兄们每天任他去蹭吃蹭喝,神仙也没有这样快活......"韩渊缓缓地转向程潜,目光落在他的胸口上,半晌,他哑声道,"一道画魂,什么都没有了."韩渊的话说到这里,眼神突然变了,好像那个痛苦挣扎、躲闪迷茫的韩渊再次消失了,暴虐的大魔再次又占据了他的身体.

他低低地冷笑起来:"他们是端平世道的那只手,我们这些世道上的蝼蚁,便只能任凭那只手搓揉么?既然大道要这样龌龊的手来端,那我为什么不能叛道而出?反正到了如今这地步,所有人都恨我,没有人会原谅我!""没有人会原谅你?"程潜心里一根弦"嘎嘣"一下断了,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边,直直地看进韩渊的眼睛,"谁不原谅你?"韩渊......那心魔充满讥诮地一笑,道:"掌门师兄他们不恨我么?若不是我,扶摇派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大师兄又怎会因为百年的......哈哈,相思之苦染上心魔,在朱雀塔里被我趁虚而入?你呢?你不就恨我么?杀身之仇,南疆天打雷劈之下,你亲口承认过......""大师兄费尽心机想着给你办的那些破事擦屁股,让你能重回门派,你说他恨你?"程潜忍无可忍,吼道,"我若恨你,绝不容你这许多废话,早将你杀了祭剑!"程潜心里乱成一团,对此事该如何收场的无尽忧虑,对韩渊始终避而不答是否要抽水坑妖骨的刻骨失望,对听山阵中中回忆勾起的旧情与回想全部混杂在一起.

他蓦地将霜刃丢在一边,一拳砸向韩渊的侧脸:"你怎么说得出口!"那也不知是心魔还是韩渊的人未曾提防他这赤手空拳的一顿臭揍,竟被他打了个正着,脸上顿时多了一道可笑的淤青.

程潜一把拎起他的领子,膝盖狠狠地顶在他的腰腹间:"我说过多少次给你告诉师父,哪次真的告过状?韩渊,你入了魔就能没良心了吗!"韩渊眼角泪水模糊了一片,不知是哭了,还是被打了眼眶生生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