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第2/3页)

程潜却没心情给他顺毛,他突然往后一仰,双目放空盯着床帐顶.

这反应与严争鸣料想的"心虚气短"有些出入,他愣了愣,将准备好的兴师问罪暂且搁置,有些无措地走到床边:"还有哪里不妥吗?"程潜没出声,伸手拍了拍自己身侧,示意他坐下,而后闭上眼睛,抓着严争鸣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程潜为人冷淡,鲜少能和什么人打成一片,唐轸是他走得最近的一个外人.因为心里的人少,匀到每个人头上的感情也就格外纯粹些,他还是头一次尝到被背叛的滋味.

严争鸣的手比他的暖和得多,更有活气,更像活人.

程潜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尚万年是寿终正寝,元神投胎去了,我看他走得挺高兴的,没有人害他."这事已经有人来报过,严争鸣已经知道了,他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见到他了."程潜简短地说道,"他想给我灌一个传承,正好我元神受损,一时承受不住......不是刚才那人说的什么狗屁反噬,除了使用禁术强提修为的蠢货,谁会被自己的元神反噬?"严争鸣:"......"

他蓦地将自己的手往外一抽:"你想造反吗?"

"别闹."程潜低声道,"师兄,我心里难受."

严争鸣听了这话一呆,他见过打架打得满身伤的程潜,见过一句话噎人一个跟头的程潜,见过勉强耐着性子容忍自己的程潜,唯独没见过这么蹙着眉,低声说"心里难受"的程潜.

他印象里,程潜好像有一副铁石心肠,世上什么都动摇不了他,什么都不能让他低头.

这一点偶然泄露的脆弱让严争鸣心里忽然升起诡异的激动,他弯下腰拨开程潜脸侧的几缕头发,越看越不知道怎么喜欢,便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在程潜微微皱起的眉间亲了一下:"怎么了?"程潜没吭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里疲惫地想道:"会不会有一天他也背叛我呢?"严争鸣被他看得心头发痒,又担心他身体,不敢上手碰,只好勉强平心静气地定了定神:"看什么?"程潜端详了他片刻,忽然一笑释然,心道:"胡思乱想什么呢?他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他想要我的命,我就把命豁给他......有什么背叛不背叛的."严争鸣没长透视眼,没看见他心里这番不与人言的山盟海誓,他润了润嘴唇,脸上挂着明目张胆的垂涎,嘴里还在臭不要脸的矜持道:"你既然心里也难受,身上也难受,今天就好好睡一觉吧,我......嗯,我可以先把其他事推一推,只陪着你."程潜:"......"

掌门师兄有时候也真是只珍奇物种.

程潜将自己满腔柔情一扫而空,心道:"唉,太烦人了."他一抬手推开严争鸣的脸,漠然道:"不劳动你了,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自己慢慢睡吧."严争鸣:"等等,你才刚醒......"

程潜一闪身,已经不在屋里了.

严争鸣:"......"

他收拾不了清安居主人,决定去收拾清安居的竹林.

程潜径自来到唐轸住的客房里,却发现唐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小盒子,旁边压着一张字条:"多留无益,暂且告辞,盒中之物为牵魂丝,一直没机会给你们,只是眼下恐怕也用不上了."牵魂丝能将韩渊的魂魄短暂地引出来,让他们能趁机杀了那作恶多端的心魔,不必再投鼠忌器.

血誓中句句说的是"魔龙",若是他们真杀了心魔,是不是真正的韩渊就可以将罪责推到心魔身上,不必奔波南疆,不必受五百年鞭刑呢?

程潜捏着字条的手指一紧,随即叹了口气,若他心里没有怀疑,指不定此时已经欣喜若狂地将这东西给严争鸣拿过去了.

现在他却在怀疑,唐轸早不拿,晚不拿,为什么偏偏现在拿出牵魂丝?

他那么不希望韩渊去南疆,究竟是出于好心,还是只是希望水能更浑一点?

还有......唐轸为什么走得这样匆忙?

程潜忽然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正看见韩渊那身显眼的蟠龙袍在屋外矮墙上下翻飞.

韩渊淡淡地解释道:"尚万年那多管闲事的老头死了,他们一时没时间理我,我自己出来转转------你手里是什么?"程潜顿了顿,如实说了.

韩渊听了,很不讲究地往墙头上一坐,颇为自嘲地笑道:"扔了吧,没用,大师兄的鬼话怎么张嘴就来?他又不是不知道心魔是什么......哪有什么一身二魂,又不是夺舍."程潜:"哟,变成'大师兄'了?不是'贵派掌门'了?"韩渊被他堵了个正着.

程潜又道:"他也不过就是想给你找一条退路,万一他们真要要杀你,好歹有'一身二魂'可以当个借口."韩渊双臂撑在身后的矮墙上,仰头看着扶摇山上旷远辽阔的夜空,片刻后,他说道:"没必要,小师兄,我发现人是不能给自己找借口的."程潜靠在客房的院墙上,也学着他的动作仰起头,两人一坐一站,都在同一边,头顶同一片夜空,好像已经很久未曾这样接近过.

"你们三个去群妖谷救我,二师兄当面承认是他把我糊弄进去的,我当时觉得二师兄看起来是个小白脸,没想到也算条汉子."韩渊伸长了腿,坐没坐相,若不是身上那件威严厚重的蟠龙袍,他好像依稀还是个无赖的小叫花.

"后来我发现,他只是真聪明."韩渊说道,随即,他话音一转,问道,"我那时中了画魂,错手误杀了你,小师兄,若是我们俩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做?"程潜没吭声,没有身临其境,谁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韩渊自顾自地道:"你肯定不会借着画魂的疯劲跳海遁走,你一旦挣脱画魂,肯定会回到师门请罪,师兄们怪你或者不怪你,都是他们说了算,你不会躲躲藏藏."程潜苦笑道:"一包松子糖,收买你高看了我这么多年吗?"韩渊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眼角笑纹便悄悄消去,面孔分明是青年,眼神却忽然沧桑起来.

韩渊:"其实我也不怕师兄们把我怎么样,我知道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可是愧疚我背不动,小师兄,日日夜夜啊,太折磨人了,我只能把它化成戾气和仇恨."程潜:"你知道我们都不会怪你."

韩渊:"假装不知道,其实知道."

越是知道,愧疚就越是深邃.

没有人怪他,他反而会越发地怪自己.

韩渊:"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我现在明白这个道理了......不过不算晚,还能让我看看扶摇山."两人两厢无言,沉默良久.

程潜忽然抬起一只手,那矮墙上坐着的韩渊见了,便会意地微微一弯腰,在他手心拍了一下.

一声脆响,所有的背叛与纠缠,几番兵戎相见,一时间全都灰飞烟灭了.

程潜:"行了,你做师兄的随口吓唬人,就不去找小师妹道个歉?""明天吧,"韩渊有些局促地说道,"今天天色太晚了,那么大个姑娘了,半夜三更的,不大好去找她......唉,不是看着她长大,真习惯不过来."这方面程潜深有感触,刚要说什么,突然,远处院子里一团火好像烟花似的在爆开,彤鹤的身影一闪,落在了一棵大树上,夜色中水坑显得有些尖锐的声音喝道:"你是什么人!"程潜脸色一变,霜刃在矮墙上轻轻碰了一下,下一刻人已经不在原地,韩渊紧跟着飞身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