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第2/7页)

“陛下在何处?”明夷问道。

“陛下一个时辰前微觉疲倦,便去了后殿小睡。”内侍低声说道。

秦国律法里,庶民一旦因罪被罚为刑徒,便此生再不得解脱。

陛下前不久虽然迁了将近三十万刑徒去往骊山修建陵墓,但同时也善施仁政,宽恕并非犯了滔天大罪的刑徒在服役年限够了以后,便可重新回归庶民身份。

惩罚为刑徒是秦国律法里常有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改革此事,嬴政这两日都颇为忙碌。

明夷点头,随后也走过凌空长廊,步入后面的那座宫殿中。

嬴政正在窗边的软榻上闭目小憩。

玄黑色华服的秦皇安静的侧躺在锦缎之上,佩玉顺着腰间滑落在半空中,清醒时的俊朗眉目总是显得过于高傲威严,在窗外照映来的迷离日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显现出青年应当有的勃然朝气。

批阅奏章时,嬴政总是习惯性眉心微蹙,久而久之,就在眉心处留下两道细微的痕迹。

明夷看了嬴政一阵,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抹平,手指摸到一半,又担心吵醒他而收回。

明夷仔细思索过,酒精、石灰、印刷造纸、西域来的各种蔬菜、显微镜、望远镜、细菌的发现……这些重要吗?

重要,但真正重要的是思想。

清朝时期,难道各种古老的工艺你都不登峰到极,但也仅仅是登峰造极而已,在此之上没有半点变革,与之相对的是西方的工业革命。

没有人想要改变那些技术,一旦改变,就会被视为奇淫技巧而嘲笑。

这个天下很真实,所有的伦理道德、圣人之言之下,是简单的生产力决定地位,在这个刀耕火种的古老时代,空谈男女平等,只是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虚无,只会平白引得大笑。

但又为什么要写下那些书?

为了种下种子,明夷在心中想道。

一个花盆里空有泥土和一个花盆里有一颗兰草种子,纵然表面上别无二致,但内里终究还是有区别的。

敲打儒家法家一顿很容易,但他们心中的轻藐思想完全不会改变,而她想要将儒家的旁门小道理念扼杀在摇篮里,让追求真理的思想取而代之,从此代代流传,往后无数年,人人都向科学的方向汲汲努力,她想很久以后,在女子拥有不逊于男子的能力时,也同样拥有抗争的思想,而不是自以为附庸。

明夷疲倦的打了个哈欠,对练习走步而走来的扶苏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让乳母将孩子抱走,轻轻地侧卧在嬴政一旁闭上双眼。

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她的有生之年注定见不到了,也许百代之后,两千年多后才可以实现。

等睡醒之后,她可以和嬴政再说今天的事。

嬴政做了一个梦境。

七月的盛夏一片绿荫浓郁,沙丘行宫外的巨木之上,蝉鸣声扰的心烦意乱。

胡亥、李斯、赵高一起远远的跪在一丈之外,不言不语,面孔如同雕像陶俑一般木然。

他们是在恐惧。

他不愿别人提起他死期已至,在平原津时已经将胆敢提起他病情的大臣处罚数人,至此之后,再无人胆敢当面议论他的病情。

但议不议论都已经不再重要,飞快从身体中流逝而去的生命力昭示着死亡即将到来,到达沙丘以后,再怎样不愿接受,他也意识到了大限将至。

由宫女宦官从床榻上扶起身体,用最后的力气拿起刻刀,嬴政在竹简上刻下了命令扶苏来咸阳继位与举办葬礼的诏令,然后让赵高交给使者。

赵高没有把诏令交给使者。

那之后时光飞逝,战乱、大火,赵氏嬴姓宗族的死亡殆尽,大秦帝国的三年崩塌……

嬴政骤然惊醒,偏头,看到了一旁安眠的明夷。

残阳迷离的光芒从窗外照来,五官清丽无暇的女子正在闭目酣睡,不小心枕到了他的一截衣袖,鸦羽般的漆黑长发都落在了上面,与玄黑色浑然一体。

嬴政试着动了一下,明夷骤然惊醒,在意识到是嬴政的那一瞬间又重新放松。

“……陛下?”明夷含糊着嘟囔道。

“朕刚才做了一个梦。”嬴政说道。

“我也有事想和陛下……说……”明夷说到一半,又重新闭上眼睛。

于是嬴政坐在她旁边,等明夷的困意消失。

他回溯一生,她跨越两千多年时光,最终多么有幸,在这茫茫世间、千万人海中遇见你。

风起,划过十二年时光。

………………

第一篇番外前世

深夜,子时。

昏暗的夜色里,沙丘行宫一片寂静,始皇陛下的病重,使空气也肃穆起来,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凝滞在每一次呼吸当中喘息不得。

宦官宫女们站在角落里静默无声,整齐的如同陶俑,青铜灯暖黄色的光芒照耀,在脚下拉出一线幽暗的阴影。

云雾般的丝绸帐幔忽然微微一动。

帐后,因为病重而沉眠了一整个白昼的帝王缓缓睁开双眼,又疲倦的合上。

赵高错愕,紧接着又露出了适宜的惊喜和激动,轻轻呼唤道:“陛下终于醒了!”

帷幔中的嬴政一阵安静,良久,因为病重而沙哑的声音才重新说道:“赵高?”

莫非已到了黄泉之下,才能又听到这以死罪人的声音?

始皇帝那古怪的语气中不乏惊讶和……厌恶。

赵高只当是陛下因为昏迷太久而没清醒过来,立刻殷勤的说道:“在!”

身体传来的感觉如此酸痛无力,似乎连骨骼也在隐隐作痛,嬴政忍不住咳嗽两声,忽然低声问道:“如今是在何时?”

“七月丙寅日。”赵高说道。

“朕是问年份!”嬴政说道。

赵高不明所以,只当是陛下生病以来的喜怒无常又犯了,用愈发恭敬的语调说道:“始皇帝三十七年,陛下正驾临于沙丘行宫之中。”

——始皇帝三十七年、七月丙寅日、沙丘行宫。

——上一世的驾崩之时。

帷幔之后,躺在床榻上,因为病重而脸色苍白的帝王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一场濒死之际的幻境?亦或是又一次的时光回溯?

但不论如何……

下一秒,嬴政声音嘶哑的说道:“传诏,宣太医令及文武百官!”

无论如何,幻想也好,真实也罢,即便今晚会再次命中注定般去世,也不能使赵高李斯联手隐瞒死讯,推胡亥那个孽子登上大秦帝位!

角落里的宫女宦官齐声应诺,紧接着提灯离开,不过片刻,太医令以及李斯等随行官员便齐聚殿内。

年老的医者将手指小心翼翼搭在陛下手腕上,然后开始尽心诊治。

非常不妙。

这场疾病来得太过突然,陛下的身体因为日夜操劳早已不比年轻时,遭受到如此打击,宛若沙上之塔一般随时有可能崩塌,若非突然传召,他还有时间诊治和熬药,再耽误上两三个时辰,今夜便有可能骤然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