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4页)

下午过了些时候,我又拨了一遍维尔库在安蒂柏的电话。还是没有人。三个职工中只有一个回来了,他接着修完了那辆美国汽车。我对他说我要离开一两个小时,请他照顾一下加油站。

杜布沙日大街的人行道上铺满了阳光和一层落叶,像地毯一样,我一边走,一边在想我的未来。车库关门时我将得到一笔失业补偿金,就用这笔钱先凑合过一阵。玛杰斯蒂克的房间租金低得惊人,得保留下来。也许我还能取得经理布阿斯代尔的同意,一点儿租金也不付,作为他对我的工作的酬谢。是的,我将永远留在蓝色海岸。何必到别处去呢?我甚至可以重操摄影师的旧业,挎着一部包拉罗伊德快相机,在英格兰人大道上窥视过往的游客。我看着维尔库的名片时所想到的对于我也同样适用:几年工夫往往就足以让一个人将自信心丧失殆尽。

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了阿尔萨斯·洛林公园旁边。我拐向左边的岗白塔大街。想到不知会不会看见维尔库站在他的货摊后面,心里不由地一紧。这一次,我要远远地看着他,而让他看不见我,然后我就很快走开。这个商贩已经不是从前的维尔库,他从未卷入过我的生活,观察这样一个商贩会使我感到轻松。从未卷入我的生活!他只是那些圣诞前夕遍布尼斯大街小巷的平庸小贩中的一个,仅此而已。

我隐约看到货摊后面有一个忙碌的身影。穿过拉布法街,才发现这个人不是维尔库,而是一个身材高大、金发马脸的人,穿着一件皮夹克。我像上一次那样挤到第一排。他不利用高台,也不用麦克风,他的吹嘘叫卖只是用很大的嗓门历数着面前的商品:海狸鼠皮、浸羔皮、兔皮、斯昆克斯皮、全皮单层或毛里夹皮靴……货摊比昨天丰富得多,金头发也比维尔库吸引人得多。皮衣服很少,但有很多高级毛皮衣服。也许他们认为维尔库没能力卖这些毛皮衣服吧。

凡是买海狸鼠上衣或者买两件一套斯宾塞短上衣加坎肩的人,这个人一律打八折。要羔皮吗?有,各种颜色都有:黑色、巧克力色、海蓝、铜绿、海棠红、浅紫……作为奖励,还送给每个买衣服的人一包霜冻糖栗子。他越说越快,我头都晕起来。最后,我干脆坐在了旁边咖啡馆的街座上。等了近一个小时,看热闹的人才逐渐散去。太阳早已消失。货摊上只剩他一个人,我走近他。

“下班了,”他说,“不过,您要什么货色的话……我有皮上衣,便宜得很,打七折……要不来一件软羊皮外衣,塔夫塔绸衬里,从三十八到四十六号都有,我收您半价好了……”

要是我不打断他,他恐怕永远也不会停嘴,他正在劲头儿上呢。

“您认识弗里德里克·维尔库吗?”我问他。

“不认识。”

他开始把毛皮衣服和皮上衣一件件地叠起来。

“可是,昨天下午他还在这儿,就在您现在的位置上。”

“您知道,我们在蓝色海岸一带给法兰西皮货行干活的人多着呢!”

小卡车在货摊旁边停住了,昨天那个司机走下来,他拉开车门。

“您好,”我对他说,“我们昨天晚上见过面,和我的一个朋友一起……”

他皱着眉头看看我,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

“您还到福罗木咖啡馆去找过他呢。”

“哦,对了,对了。不错……”

“你快点儿给我把这些都装上。”高个头金发马脸的人说道。

于是那个人把大衣和上衣一件件地套在衣架上,然后挂在小卡车里。

“您不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也许不在法兰西皮货行干了……”

他用冷冷的声音回答我,就像维尔库犯了一个严重错误,而给法兰西皮货行干活是一个了不起的特权似的。

“我还以为他有一个固定的工作呢……”

高个子金发马脸的人屁股抵住货摊边沿,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也许是一天的买卖账?

我从衣袋里掏出维尔库的名片。

“昨晚大概是您把他送回家的吧?……安蒂柏市伯斯盖大街五号……”

司机继续把大衣和上衣装进小卡车,根本不屑于看我一眼。

“那是个旅馆,”他说,“法兰西皮货行的商贩都在那儿住,在那儿通知他们去戛纳还是去尼斯干活儿……”

我把一件羊羔皮大衣递给他,又递给他一件皮上衣,然后是几只皮毛靴子。我想,要是我帮他装车,也许他会愿意再给我一些关于维尔库的消息。

“我哪有时间一个个都认识他们?老跟走马灯似的,每个星期都有十来个新的……我跟他们见个两三次面,然后他们就又走了,又来别的替他们。失业倒是不会的,给法兰西皮货行干嘛……我们在这一带到处都有仓库,也不光是戛纳和尼斯,在格拉斯,德拉吉尼昂……都有。”

“那么说,我在安蒂柏根本找不着他了?”

“那是找不着。他的房间肯定已经住上别人了,说不定还就是这位先生呢。”

他对我指指始终往小本子上记账的高个子金发马脸人。

“没有任何办法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只有两个可能性!要不就是他不给‘法皮’干了,就是说他不太会做买卖,给赶出门了……”

他已经把大衣和上衣都挂在车里,用围巾边沿擦着额头上的汗。

“要不就是把他派到别处去了……不过您要是问管事的,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您的,这是职业秘密。我猜着您连他家的亲戚都不是吧?”

“不是。”

他的声调缓和下来。高个子金发马脸也走到我们这儿来了。

“你都装完了?”

“完了。”

“那我们就走吧。”

他登上小卡车的前座。司机关上车门,仔细检查门是否关紧了,随后他也上了车。可是他又从半关的玻璃窗向我俯下身子:

“有时候,‘法皮’也派他们去国外,他们在比利时也有仓库。要真是这样,他们把他派到比利时去了……”

他耸耸肩膀,开动了汽车。我目送着小卡车在英格兰人大道上转了弯,随即消失了。

天气十分温和。我一直走到阿尔萨斯·洛林公园,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面前是秋千和沙坑。我喜爱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有许多华盖松和在空中留下清晰剪影的大楼。从前,我和希尔薇娅有时候在下午一起来这里坐一坐。在这些照看着孩子的母亲中间,我们很安全。没人会到这个花园里来找我们,而周围的人也丝毫不注意我们。确实,我们也可以被人看作父母,瞧着孩子去坐滑梯或者堆砌沙子的城堡。

比利时……“要真是这样,他们把他派到比利时去了……”我想象着一个阴雨的晚上,在布鲁塞尔的南站地区,维尔库偷偷摸摸地卖钥匙和破烂的黄色照片。他已经成了自己的影子。今天早晨他在车库留给我的话并不使我吃惊:“您再也不会有我的消息了。”我早已有预感。令人吃惊的倒是他给我写了这个条子,而这却成为他仍然存在的实证。昨天下午,他在货摊后边的时候,我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才敢肯定那的确是他。我站在看热闹的第一排定定地看他,就像想让他自己想起自己是谁一样。在这样专注的目光下,他也极力想重新成为过去的维尔库,而且后来的几个小时中他也的确扮演了这个角色。他还给我打过电话,但是对他的角色已经有点儿心不在焉了。此刻,在布鲁塞尔,他也许正从安斯巴什大街到北站去,然后盲目地搭上一列火车。他在一节烟雾弥漫的车厢里和那些打扑克牌的商人挤在一起,而火车摇摇晃晃地朝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终点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