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只知道在圣安娜公寓和尼尔别墅之间走来走去的夜游神。我每每长时间地揿着门铃,从来没人回答。那辆外交使团的汽车始终停在老地方,在栅栏门前边。

尼尔给我的电话号码在阿尔卑斯海滨省的电话簿上是这样登记的:美国领事馆服务处,西米叶大道五十号。我曾给在巴黎的美国使馆打过电话,询问他们是否认识住在这所房子里一个叫维吉尔·尼尔的人。我对他们说,因为这个人突然不见了,我很为他担心。但他们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人。西米叶大道的蓝堡别墅是给使馆工作人员提供的住处,但是已经几个月没人住了。不久将有一个美国领事搬来,我应该去问问他。

我每天看所有的报纸,特别注意本地的,连意大利报纸也没放过,逐条地读着每一条轶闻。其中一条曾引起我的注意:在希尔薇娅失踪的那天夜里,一辆注册号为巴黎的奥贝尔牌德国黑色汽车在经过蒙冬市和加斯代拉镇的克罗斯峰公路上掉进了山谷。汽车被烧毁,在里边找到两具完全烧焦的尸体,其身份已无法辨认。

我特地绕到英格兰人大道,走进靠近克隆斯达德街的那个大车库,向一个修车的打听车库里有没有奥贝尔汽车。

“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耸了耸肩膀:

“那儿,最里边的拐角有一辆……”

不错,那正是一辆和尼尔的车非常相像的汽车。

我想把我们和尼尔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再走一遍,希望从中找出一条线索。也许在这些地方会看见他们和希尔薇娅一起出入。我想象着像拍电影那样用蒙太奇手法将画面倒回去,不厌其烦地观察同一个片断的每个细节。但每次放到我手拿两盒美国烟走出加拉克饭馆的镜头,不是胶片断了,就是拷贝放到头了。

只有一天晚上例外。那是在邦切特街的意大利饭馆,尼尔夫妇第一次约我们出来的地方。

我选择了那天约会时的同一张桌子,靠近巨大无比的壁炉,并且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是的,我希望通过重到这些地方、重复同样的动作把看不见的线索连接起来。

我问饭店老板和每一个侍者是否认识尼尔夫妇,没人听说过这个名字。可尼尔却告诉过我们他是这儿的老主顾了。吃饭的客人高声交谈着。一片嘈杂使我头脑发木,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来这儿,甚至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明白了。

经历过的一个个事件都越来越模糊,到后来竟烟消云散。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刹那间的印象:满屋的食客,巨大的壁炉,墙上挂的古亚第的仿真画,以及嗡嗡的谈话声……除了这一刹那什么也不存在了。我不敢站起来,也不敢离开这个餐厅。仿佛只要走出这个门,我就会立刻跌入深谷……

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进来了,他斜背着一架照相机,带进来一股外面的冷空气。我一下子从麻木状态中惊醒,我认出了这个穿天鹅绒外衣、长着一副拙劣画匠脸的摄影师,他常在地中海宫殿门口转悠,而且给尼尔夫妇、希尔薇娅和我照了一张相。这张相片我一直装在钱夹里带着。

他走遍了每一个餐桌,问吃饭的人是否愿意来一张“纪念相”,但是没有一个人要。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迟疑了一下,大概因为我是独自一人吧。

“照相吗?”

“是的,请。”

他对我举起相机,闪光灯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一边等着手里捏的照片干燥,一边好奇地打量我。

“一个人在尼斯?”

“是的。”

“您是旅游吗?”

“不完全是。”

他把相片装进一个硬纸壳的相框,递给我:

“五十法郎。”

“您要不要和我喝一杯?”我对他说。

“非常愿意。”

“从前我也是摄影师呢!”我说。

“是吗?”

他在我对面坐下,把相机放在桌子上。

“在英格兰人大道,您曾经给我照过一张相。”我对他说。

“我不记得所有的人,人太多了,您知道……”

“是的,人很多……”

“那么,您也曾经是摄影师?”

“是的。”

“是哪一种呢?”

“哦……什么都干一点儿。”

这是我第一次能和什么人讲话。我从钱夹里拿出那张照片。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忽然皱起了眉头。

“这是您的朋友吗?”他指着尼尔问我。

“不完全是。”

“您知道吗,以前我认识这个家伙……可是我已经好几年没见他了……那天照相的时候怎么都没看出来是他!街上人来人往的……”

侍者给我们端来两杯香槟酒。我假装喝了一口,而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那么,您曾认识他了?”我这样问他,并不太指望他的回答,我已经习惯了一切事实都从我面前逃掉。

“认识,我们小的时候住在同一个区……利桂叶区……”

“您能肯定吗?”

“绝对肯定。”

“他叫什么名字?”

他以为我故意让他猜谜。

“亚历山德里。保尔·亚历山德里。我说得对不对?”

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照片。

“他现在干什么啦,这个亚历山德里?”

“我不太清楚,”我说,“我和他不怎么熟。”

“最后一次我见他的时候,他在加玛格放马群呢……”

他抬起头来,用一种既揶揄又郑重的声调说:

“您交了坏朋友,先生。”

“为什么?”

“保尔早先当过卢尔赌场的招待,他是市立赌场的筹码兑换员,后来又当了酒吧招待……再后来他去了巴黎,我就再没见过他。他蹲过监狱……我要是您呀,一定得小心点儿。”

他用犀利的小眼睛盯着我看。

“我喜欢给游客们一点儿忠告……”

“可我并不是游客。”我说。

“是吗?您住在尼斯?”

“不。”

“尼斯是一个危险的城市,”他说,“在这儿有时候会遇到坏人……”

“我不知道他叫亚历山德里,”我告诉他,“他说他叫尼尔。”

“什么……您说他自称什么?”

“尼尔。”

我把这个名字的字母拼给他听。

“我的天哪!保尔说他叫尼尔……尼尔,这是我们小时候一个在西米叶大道住的美国人的名字。那是个大别墅,叫蓝堡。保尔还带我到别墅的花园里去玩过呢,那是在战后的时候……他爸爸在别墅里当园艺师……”

我穿过马塞纳广场。警察局办事处就在不远,市立赌场旧址的栏杆后边,尼尔就是在那儿当过筹码兑换员。什么是“筹码兑换员”呢?我来回踱着,看着一辆辆大轿车在汽车站进进出出。终于,我鼓起勇气一下冲进警察局,好像生怕不这样自己又会打退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