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疑(第2/4页)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夜里她梦见了牙齿。她梦到她所有的牙齿都掉了。她知道这意味着死亡,她的这么长的人生和所有的解梦书上的经验都告诉她,这表示死亡。她要死了,而男孩们会搜这房子,他们会找银器,那些有价的票据,还有首饰。她隐隐约约地在考虑一种基金会,一种由孤儿事务局管理的基金会,每个季度可以从银器中给男孩们和他们的爸爸一只勺子,或是一只叉子。她瞪着眼睛躺在床上,注意听着每个清晨都一模一样的一串声响。过上一段时间她就会疲惫,然后小睡一会儿。她总这样待在床上,夜里也是,穿着一件陈旧,并不很干净的蕾丝边睡裙,像在等待来探望她的人。她认为应该有很多人来看望普洛高乌艾尔上校的夫人,这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她并没有注意到,长久以来并没有谁来看望过她。她人生的最大梦想从来不曾实现过,就是由她,普洛高乌艾尔上校夫人来举办一次宴会,用上这房子的所有房间,一共是三间,还有装饰了灯笼的院子,搬到户外的家具,在几张小桌子上摆上红酒、冷餐烤肉和甜点:一次宴会,也许还要找吉卜赛人来演奏,团里所有的军官都要出席,也许师长,还有在市长带领下市里的官员们也能来待上半个小时吧。她时常会琢磨房间的大小够不够,也总是核算宴会的支出大概需要多少。她会和她的两个儿子站在院子的入口迎接客人。她会穿上那件灰色的丝绸衣服,那还是专为她的银婚而制作的,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了。而上校可以在这次宴会上戴上他所有的勋章。如果她想到这个幻想了无数次却从未能实现,但是它的每一个细节都被认真又具体地设计好了的梦,她便开始哭泣。而这一切从没有任何人知道。

男孩们起床了,水开始哗哗地流。他们在洗漱,还低声说着话。女孩在厨房里做着活。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在这场特殊又复杂的抗争中,她动弹不得地参与其中。她在床上指挥着家务的维系和男孩们生活的每一个环节。她把食物存放在正对着她的床的杯具柜里。她让杯具柜的摆放刚好可以看清女孩的一举一动,每一把面粉,每十克五花肉肠,每一枚鸡蛋,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女孩每次关好玻璃柜门,她都会把钥匙重新放回枕头下面。如果男孩们离开家,她会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直直的目光紧盯着他们的身后,穿过墙,追随着他们,一直看着他们。有时她会觉得她看到儿子们在城市里,当他们在街角闲逛,她能看到清晰的情节,听到他们的声音,然后她会出神地想,他们与他或者他在说些什么?当他们晚上回到家,她会详细地问询他们,有时她所看到的真的和男孩们所说的相吻合。

女孩走了进来,亲吻了她的手,端进来早餐,拉起了卷帘。她把钥匙递给女孩,然后仔细地注意着女孩在杯具柜那儿的每个动作。她把糖罐抱进怀里,然后数出来五块。男孩们每人一块半,她和女孩每人一块。太阳的炎热从窗户灌进屋里,已经有了些夏日的威力。“今天的午饭要做肉,”她对女孩说,“打开一瓶樱桃。你用之前的那瓶李子果酱做水果馅饼,它就在那块肥皂旁边。”她闭上了眼睛。就让这一天好像他的生日一样。

这一天得送给他点什么。她把所有的资产都思量了一遍;但是每一件礼物都会带来损失,会为诱惑提供机会。如果她把金链子送给他,他会把链子卖掉或者当礼物送给一个女人。每一天都要为普洛高乌艾尔准备白色的手套。夏天里每两天要换一件衬衫。当他发情了,他会在洗澡水里混进一些香水。而她呢,家里的母亲,永远用普通香皂洗澡。

“他说我身上有膻味。”她只用了一半的声音,对着空气这样说。

女孩摆弄餐桌的手停了一下;但她并不抬头,她已经太熟悉这个病人的习惯,就是她时常既没有引语也没有关联的低声话语,而且从不期待回答。女主人斜眼偷偷观察女孩是否听到了她的抱怨。她其实并不在意会被听到。那反而会让她喜悦,就是她可以借着疾病的借口,时不时地,一次次地向这三十年来让她操心和折磨她的一切发出声响,对此她已经无法自拔。普洛高乌艾尔有一次发现她不用香味皂,也不用香水。如同大多数军官夫人的手,她的手有汽油味,因为普洛高乌艾尔的手套每天都要清洗。最近一段时间这些伤口总会让她焦心。很多幅普洛高乌艾尔的相片就挂在她对面的墙上,在床的上端,是他单调的军人生涯里各个阶段的照片,从中尉最后到上校,最后一张是他穿着前线的军服骑坐在马背上的相片。她对着这些照片说话已经有三年的时间,在漫长的夜晚和下午时候,无声地,或者只是低声地和它们说话。普洛高乌艾尔逃去了前线,他在那里肯定大吃大喝还管高利贷借钱。想到这儿她感觉很高兴,因为这些高利贷的麻烦回头普洛高乌艾尔可要自己去解决了。从那蹙紧的眉头下,她尖锐的目光找寻着上校的脸庞。她嘲讽地望着他。

男孩们亲吻了她的手,然后坐到早餐旁边。这段时间劳约什又穿回普通人的衣服。他穿上很久以前的夏衣,衣服穿在他身上已经很小、很瘦了,他看上去又像个上学的男孩子。他空空的袖管塞在右侧的衣兜里。手术后他可怕地胖起来,变得胆小和贪吃。对于被严格分配的食物他总是嫌少。午饭时他总要从弟弟和妈妈那里接受援助,用抱怨的声音要求更好吃的,要求和别人换餐;女孩也抱怨他有时会把中午给晚上留出来的饭在下午偷偷地吃掉。母亲想,多么幸运,我把食物都存在了这间屋里。自打从医院回来,劳约什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好似被吹起来的球,母亲怀疑他是在哪里偷吃了东西。他嘴部神经质的颤抖已经好了,但是眼里的光暗淡了下来,只在他偶尔的幸灾乐祸时才能见到他眼中闪着光。

他的声音也变得陌生:很缓慢,好像歌唱一样;如果他要什么又没能得到,他会委屈地、扭扭捏捏地抱怨,好像他还是孩童的时候。他变得爱偷嘴和行动迟慢。母亲没敢把他撵去工作。她不得不忍受这个二十岁的儿子与小儿子的朋友们每天一起无所事事地混日子。他有时会穿上他少尉的制服,把奖章都别在胸前,长久地站在镜子前面,就在母亲的房间里,对着镜子把身子转来转去,自言自语,好像他小的时候,完全不管房间里有母亲的存在,好像在玩模仿当兵的游戏。当着母亲的面他也没有羞耻感,母亲的问话他也不作答,像一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