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第2/9页)

“他们又在我们房子下面挖掘了。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了镐头和铁锹的声音。你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你也没有听到。你是在想象。”

“他们在我们家下头找什么呢,拉海尔?这些工人又是什么人呢?”

“也许他们在挖地铁通道。”

“开玩笑呢吧?但我没搞错,拉海尔。有人在房子下面挖掘。今天夜里我去把你叫醒,你也会听到。”

“佩萨赫,什么也听不到。没有人在这里挖地洞,也许只是因为你心里有鬼。”

房前贴着地砖的地面上放着把躺椅,老人每天懒散地躺在上面。要是感到焦躁不安,他就会起身像个恶灵般轻快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下到地窖里安放捕鼠器,与走廊的纱门较劲,即使纱门朝外开,也要气势汹汹地去拉,不然就是咒骂女儿的几只猫。猫一听到地上响起他的拖鞋声,就逃走了。他会从走廊走进旧农庄场院,脑袋前伸,几乎成了直角,整个人就像一把倒立的锄头,在弃置不用的孵化基地,在化肥贮藏室,在工具房里发狂地寻找某本小册子或书信,然后就忘了自己在找什么,双手拿起别人扔掉的一把锄头,开始在两座苗圃之间掘一条没用的通道,骂自己愚蠢,骂阿拉伯学生没把一堆堆枯叶清理干净。他扔掉锄头,从厨房门走进房里。在厨房里,他打开冰箱,仔细观看里面苍白的亮光,砰的一声使劲关上冰箱门,震得瓶子咔嗒作响。他一边狂暴地穿过走廊,一边自言自语,也许在谴责死去的偶像伊扎克·塔宾金 [7] 和梅厄·亚阿里 [8] ,往浴室里瞧瞧,咒骂社会主义国际,阔步走进他的卧室,接着因一股不可抗拒之力再次逛到厨房。他那戴着贝雷帽的脑袋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公牛的头,在储藏柜和碗柜里寻找巧克力,呻吟。他砰地关上柜门,两撇八字白胡竖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厨房窗外,突然冲在树篱附近游荡的一只山羊或者山坡上一棵橄榄树挥挥拳头,接着再次敏捷惊人地从一个房间步入另一个房间,从一个柜子走向另一个柜子。他得在柜子里寻找一些重要文件,立即就找,刻不容缓。他的小眼睛滴溜溜四下观望,手指一个架子一个架子地寻找,始终对一位看不见的听众发表怨言,伴随着一长串的争论、反对、伤害与反驳。他决意今夜起床,带一只明亮的手电筒下到地窖把那些挖掘者抓住,不管他们是谁。

自从丹尼·弗朗科去世、奥丝娜特和伊法特相继离家出国后,父女二人没有了近亲,也没有了朋友。邻里之间不怎么抱团,相互之间没什么来往。佩萨赫·凯德姆那一代人要么已经过世,要么正在消失,但在这之前,他也没有朋友或者弟子。正是塔宾金本人逐渐将其驱逐出政党领导人的核心圈子。拉海尔学校的工作在学校就做完了。不管她在电话里预订什么,维克多·爱兹拉杂货店的年轻伙计都会给她送来,把它们搬进房里,放到厨房门边,只是陌生人很少越过墓园柏树篱旁那座魔屋的门槛。偶尔,村委会会来人让拉海尔修剪恣意生长、挡住道路的树篱,流动推销员会来推销价格不等的洗碗机或滚筒式烘干机。(老人勃然大怒:烘干机?!还电动的?!有什么用?太阳退休了吗?晾衣绳皈依宗教了吗?)有时,某位邻居,一位沉默寡言、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农民前来敲门,询问他们是否在院子里看到了他丢的狗。(狗?!在我们家院子里?!拉海尔的猫会把它给撕了!)

自从有个学生住进丹尼·弗朗科储藏工具和小鸡孵化器的小房子后,村民们有时会在树篱附近停下来,似在嗅闻空气,接着便急急忙忙赶路了。

有时文学老师拉海尔和她的父亲前国会议员会被邀请去某位老师家里参加酒会,庆祝学年结束,或者到村里某位老住户家里听客人演讲。拉海尔会满怀感激地接受邀请。她尽力前往,也许父亲也会参加一次呢。但往往是在聚会或集会就要开始前的几个小时,老人突发肺气肿,不然就是把假牙放错了地方。偶尔,拉海尔会独自去达莉娅和亚伯拉罕·列文家参加合唱晚会。达莉娅和亚伯拉罕夫妇是一对失独的教师,住在山坡上。

老人尤其讨厌村外来的三四位老师。这几位老师住在租的房子里,周末回城里的家。为了摆脱寂寞,他们当中不是这位就是那位会冷不防地来看拉海尔,借书或者还书,就某些教学或纪律问题向她请教,或者暗地里追求她。佩萨赫·凯德姆憎恶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他坚信他和女儿相依为命已经足矣。他们并不渴望陌生人不必要的来访,来访动机值得怀疑,只有魔鬼知道他们来访的真正目的。在他看来,现如今大家都为自己打算,更别说这些打算有些阴暗了。至少有某些人不做任何算计就相互喜欢或爱恋的时代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如今,他一遍又一遍地劝说女儿,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别有用心的,只惦记着怎样从别人的餐桌上获取一些面包屑。充满幻灭的漫长人生使他懂得,人们来敲你的门,无非是为了获取利益、好处和帮助。如今一切都要算计,这种算计通常很不光彩。“我跟你说,阿维吉莉,我觉得他们都可以帮我们个忙,待在他们自己家里。他们把我们家当成什么了?城市广场?公共沙龙?学校教室?如此说来,你告诉我,我们为什么需要你那个阿拉伯孩子?”

拉海尔纠正他:

“我是拉海尔。不是阿维吉莉。”

老人立即哑口无言了。他为自己的错误感到羞愧,也许还为说过的一些话后悔。可是五分钟或十分钟后,他又说起了甜言蜜语,孩子似的使劲儿拉她的衣袖:

“拉海尔,我有点疼。”

“哪儿疼?”

“脖子疼。也许是头疼。肩膀疼。不,不是这儿疼,再往下点。这里。还有这里。对。拉海尔,你按得特别好。”

接着他又会腼腆地加一句:

“孩子,我确实爱你。真的。非常非常爱。”

又过了一会儿: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我们不会被夜晚的挖掘吓到。不管怎样,下次我会拿根铁棒下到地窖里。我不会叫醒你。我已经够麻烦你的了。甚至以前也有一些同志在背后叫我讨厌鬼。不过,关于你那个阿拉伯人,我想说——”

“佩萨赫,闭嘴!”

老人眨眨眼睛,按她说的闭上嘴巴,白胡须抖动着。两人就这样坐在走廊桌旁。晚风拂煦。她身穿牛仔裤和一件短袖上衣。他身穿用吊带固定住的宽大土黄色裤子。一个头戴破旧贝雷帽的驼背老头,有点鹰钩状的纤细鼻子,凹陷的嘴唇,但有一口洁白、年轻、完美的假牙。当他少有地露出微笑时,那牙齿就像时装模特的牙齿一样亮晶晶的。当他的胡须未因生气而竖起时,那胡须看上去洁白柔软,仿佛由棉花做成。可要是播音员惹恼了他,他瘦骨嶙峋的拳头会在桌上一锤,宣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