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2页)

我为什么要把他们都杀死?为什么现在还在扼杀他们?他们又对我做了什么?我一直想要而又得不到的东西是什么?我在这荒郊野外想找谁?现在我一定是满口胡言、语无伦次。艾因哈斯卜的那个老汉曾说我是个可怜的人。实际上,我的母亲是一个可怜的人,我的父亲也是,因为我杀死了埃弗莱特,还杀死了在她之前的那个婴儿,又把丽蒙娜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而且我现在正在扼杀他们的儿子。扎罗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只有我不可怜,因为我现在在这儿,欢快得像一只百灵。我将直接下地狱。让扎罗和她生一个孩子?让我的父亲慢慢死去?在那些阴雨绵绵的夜晚,当我想收拾好行装出走的时候,我又在想些什么呢?温情?生命?爱情?还是痛苦交织着愤恨?那就是我所失去的东西吗?我这是要去杀人?或是被杀?还是去毁灭?不,他不再是一个可怜的人了。事实上,他现在幸福到了极点。他要去找到埃弗莱特。

约拿单停了下来,擦了擦脸,挠了挠满脸的胡茬。他一口气吞下了将近半壶水,然后竖起耳朵,极力去捕捉周围细微的声音。四周悄无声息。但是,寂静的天空却发生了稍纵即逝的变化。一颗星星坠落了,它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火红的弧线,然后消失在南面的地平线上。而它的同伴却依旧闪烁着冷漠的光芒,丝毫没有因它而沮丧。

约拿单调整了一下背上的背包,将步枪从右手换到左手。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决定把行进路线稍稍向北偏一点儿。离他右边最近的那座小山是巴塔耶山呢,还是埃特——泰比山?月亮就快升起来了。是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一个黑色的阴影飞快地掠过。是一只夜莺?我是这儿唯一的生命吗?难道有人正埋伏在周围等待着我,而且此时此刻正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迅速打开步枪的保险栓,一动不动地站着,心头一阵狂跳。接着,他又合上保险栓,强迫自己继续前进。没有什么可担忧的。我要径直朝着穆萨干河前进。我不用担心,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我不知疲惫,不知饥渴。埃弗莱特有一个勇敢的爸爸。黑夜才刚刚开始。

那是什么?是谁举着灯照我?是敌人的前哨?还是贝都因人的火把?

那是柔和的、仿佛来自天外的亮光。山岭线上发生了一阵轻微的颤栗,接着,一轮火红而巨大的月亮出现在埃德麦特山脉之后。刹那间整个世界都改变了模样。月亮耀眼的光束为漆黑的山腰添加了道道条纹,白色的光波在平原上回旋激荡,沉闷的银光静静地在沉闷的地面上流淌。在月光之下,到处都有石块若隐若现。尽管约拿单走得飞快,却无法摆脱自己的身影,它从他的身体中分离出来,变成了幽灵般的形状在地上跳着舞。

他们都是幽灵:那些被我们杀死的叙利亚人,被我弟弟刺死的阿拉伯人,还有丽蒙娜,她赤裸着身体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大理石般的脸上凝结着一丝笑容。还有我那处在死亡之谷中的父母,她向后拧着头,他含着胸。他们待在谢赫达赫的废墟中,身上裹着死一般惨白的银光。他们死了。我还活着。我把他们全杀死了。

他扑倒在滚烫的、咸咸的地面上。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这个疯子,你干了些什么?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他像一只小狗一样呜咽着,抓起步枪,拉下保险栓,使劲抠动着扳机。枪托反弹了回来,撞在他的身上。火药味使他感到一阵恶心,阵阵枪声淹没了他咚咚的心跳声。

尖厉刺耳的回音从沙漠和干河传来,一枪接着一枪,震动一次比一次遥远,一次比一次含混,但震动的范围却越来越广,似乎周围的山峰都接受了挑战,彼此瞄准着对方。大地又恢复了宁静,约拿单心里明白,他已不可能回头。他装上第二个弹夹一阵猛射,接着又抬起步枪,瞄准月亮射完了最后一颗子弹。

他解开裤子上的纽扣,一阵一阵地撒着尿,一边尿还一边大声呕吐着。他的膝盖在颤抖,他的胃在翻腾。他尿湿了裤子,呕吐物溅污了靴子。在圆月的亮光之下,他是一个绝好的枪靶。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所以慌恐万分地转过身,飞也似的跑开了。有生以来,他头一次跑得这样快。一路上,他磕磕绊绊,幸好并没有摔倒。他感到肋部一阵剧痛,但是仍旧喘着粗气,呜咽着,踉踉跄跄地冲下了山坡。他用双手把枪握在胸前,似乎是在带领战友冲锋陷阵。甚至当他的脚再次踏上了阿拉巴干河河床上的鹅卵石时,他也没有停下来。直到最后,他跌倒在地,躺在如丝如网的月光之中,把脸埋在了银色的沙土里。

当约拿单抵达艾因哈斯卜营区尽头的活动房屋时已将近凌晨三点。老汉拿了一块又脏又破的毛巾,浸了杜松子酒和冰水帮他擦了脸。三点半,约拿单开始放声大哭。

第二天他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老汉为他做了份色拉,还给他吃了果酱黑面包。一两天后,约拿单开始做饭了。到这一周快结束的时候,他已开始陪着塔拉利姆外出查看古迹,或偶尔在沙漠中采集石块和矿石样本。约拿单打扫了房间,擦洗了经纬仪,老汉称他是个malchik。每次说到“Pshol von,ty chudak[47]”老汉总要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而约拿单则报以怯懦、迷惑的微笑。一天,约拿单突然在房子角落里一块破碎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他惊呆了,那简直就是丽蒙娜——那个曾是他妻子的女人——脸上笑容的翻版。

“听着。我有一个朋友,他教过我一句俄罗斯谚语——‘帮助患难的朋友就如同雪中送炭。’”

“撒谎!”老人吼道,“在所有俄罗斯谚语中就没有这样的谚语!过去没有!将来也绝不会有!厚颜无耻的谎言!”

但其他的话可不是谎言。我的过敏症已经完全好了。我戒了烟。我蓄起了胡子。我开始领悟了。我的心更坚定了,因为一切都在好转。也许我今天晚上就该去看看米夏尔?为什么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