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第2/4页)

我算出,当雅德娜一百岁时,我将会是九十二岁零三个月,我们之间的百分比差距会降低为不到八。(与今天晚上的三十八相比,这并不坏。)但对于一对老人来说,减少我们的年龄差距又有什么用?

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关上书桌上的台灯,打算把草稿撕碎,扔进马桶,而后拉动铁链。既然又来到了卫生间,我决定刷牙。从现在开始,我将是个安静、直率、有逻辑性,尤其是勇敢的人。换句话说,如果最后一刻发生了奇迹,即便宵禁马上就要开始,雅德娜也终于出现了,我会简明扼要地向她直说,我为楼顶上的事情感到抱歉,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永远不会。

但是我怎么能呢?

差五分七点,她来了。她从安吉尔面包房里给我们拿来了新烤的面包卷,她在那里当店员。她身穿一条夏天穿的不带袖的浅色连衣裙,上面绘有仙客来图案,裙子正面是一排大扣子,犹如小孩把光滑的卵石排开。她说:

“本·胡尔不想来。他不说是怎么回事。普罗菲,你们之间怎么了?你们又吵架了吗?”

所有流进肚子小槽里的血喷涌出来,热乎乎地涌向脸庞和耳际。即便我自己的血液也背叛了我,在雅德娜面前让我难堪。对于一个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血同他最为亲近的呢?现在就连我的血也背叛了我。

“不是私人争吵,而是决裂。”

雅德娜说:

“啊。决裂。普罗菲,每当你使用那样的词语时,听着就像‘战斗锡安之音’广播。哪里是你自己的词语?你没有自己的词语吗?你从来就没有吗?”

“你瞧。”我非常严肃地说。

过了一会儿,我重复道:

“你瞧。”

“没什么好瞧的。”

“我想让你知道,这和你弟弟无关,而是原则问题——”

“行啊,没事。原则问题。如果你愿意,我们过会儿将讨论地下工作的决裂范围和原则问题。但不是现在,普罗菲。”(地下工作?!我们的事情她知道多少?谁胆敢告诉她的?不然就是她的猜测?)“一会儿再说。现在我饿死了。我们来做个疯狂的晚餐。不要光是色拉和酸奶。要比较刺激的东西。”她把厨房仔仔细细查了个遍,查看碗橱和抽屉,扫了眼锅碗瓢盆,检查冰箱,查看调味品和佐料,审视两个煤油炉。而后她思忖片刻,朝自己发出各种模糊的声音,姆姆姆,噢夫,啊哈,而后,仍然沉浸在思考中,像制订作战计划的将军。她指挥我开始准备一些蔬菜——不,不是那里,这里——西红柿、青椒、洋葱,这么多就行。接着,她把菜板放到台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屠夫用的大刀,发现冰箱里有妈妈给我们留的鸡汤,就盛了一杯。而后她把鸡肉切成小块,用炒锅把油烧热。她把我给她准备的蔬菜放在滴水板的一角。当油开始冒烟时,她在里面煎了些蒜片,把鸡肉炸得两面焦黄,直至鸡肉、大蒜和热油的混杂气味儿让我嘴里口水直流,让我的硬腭、喉咙和胃急迫痉挛。

“你们家怎么没有橄榄?我不是说罐子里的橄榄,傻瓜,那种蔬菜橄榄。你们家怎么没有烂橄榄,就是让你有点发醉的那种?当你找到真正的橄榄时,给我拿些来。你甚至可以在半夜里把我叫醒。”(我确实找到了一些。许多年以后。但是我不好意思半夜把橄榄给她送去。)

当她断定鸡丁已经到了火候,就把它们从炒锅里倒出,放到盘子里,接着她把炒锅洗净晾干。

“等等,普罗菲,”她说,“拿住了。这只是序曲。同时,你怎么不布置桌子呢?”

而后,她把锅里的一些油加热,把飘着蒜香的鸡丁放在一边,煎了一些刀功精美的洋葱。洋葱在我目不转睛的凝视下变成了金色,又变成了焦黄色。她加了放在滴水板上的西红柿和胡椒,又在上面撒了些剁碎的欧芹,边炒边加进一些原料。很快,我的灵魂痛苦地预见到了那令人愉快的味道。我觉得等不及了,哪怕一分钟、一秒钟、喘一口气的工夫。可是雅德娜笑了,告诉我不要碰面包卷,什么也不要碰。破坏胃口会很可惜的。你怎么啦?怎么那么着急?忍着点。她把鸡丁放回锅里,在油里翻炒,直到骨头都进味了,直到那时,她才把一杯鸡汤倒了进去。她等着开锅。

经历了七十七年的痛苦,缓慢得如同熬煎,直等到忍耐到了极限,并且超出极限,直等到趋于绝望,直等到心灵在呜咽,汤汁才开始冒泡、烧开,油开始噼啪作响。雅德娜关火,撒些盐,还有一撮黑胡椒末。接着她盖上锅盖,留条小缝,让挑逗性的蒸气冒出来。鸡汤沸腾时,她加了些土豆丁,还加了些甚至更小的红辣椒丁。她坚决地等到鸡汤蒸发掉,只剩下神圣的浓汁拥抱着炒鸡丁。鸡丁似乎长上了翅膀,变成一首赞美诗、一个梦想。浓郁的味道从厨房飘出,犹如狂暴的聚众闹事者,侵占了各个角落,令整座房屋震惊。自打房子建成后也没有闻过这样的气味。

与此同时,渴望、预料和饥饿的痛苦一起燃烧,吞噬着不断冒出的唾液。我给我们俩布置好桌子,像爸爸、妈妈那样面对面坐着。我决定把我平时的位置空出来。在布置桌子时,我通过眼角看到雅德娜正在抛动炒锅里的鸡丁,提醒它们别忘了自己是谁,尝尝调味汁,调调佐料,用勺舀到染上了一层奇妙的亮晶晶的黄铜色或古金色的食物上。她的胳膊、肩膀和整个身体在连衣裙里活生生地舞动,受到我妈妈围裙的保护,好像她在摇动鸡丁时,鸡丁也在摇动她。

吃饱后,我们相对而坐,捏甜葡萄珠儿吃,而后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半个西瓜,又一起喝了咖啡,尽管我诚实而勇敢地告诉雅德娜他们不许我喝咖啡,尤其是晚上睡觉之前。

雅德娜说:

“他们不在。”

她还说:

“现在抽支烟。只是我抽。不是你抽。给我找个烟灰缸。”可是没有烟灰缸,不可能有,因为在我们家禁止吸烟。一向如此。在任何情况下都禁止吸烟。就连客人也禁止吸烟。爸爸从根本上反对吸烟的想法。他还强烈地主张客人应遵守主人家的规矩,就像一个游客身处异邦。爸爸用他所喜欢的一句谚语来支撑自己的主张,这则谚语讲的是在罗马的行为之道。(多年以后,我第一次访问罗马时,吃惊地发现那里到处是烟鬼。可是爸爸说到罗马,一般指古罗马,而不是当今存在着的罗马。)

雅德娜抽了两支烟,喝了两杯咖啡。(只给我喝了一杯。)抽烟时,她伸出双腿,把两只脚放到我的椅子上,那把椅子今晚空着。我决定有责任立即起身,收拾饭桌,把剩下的食物放回冰箱,洗刷碗碟。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把垃圾拿到外面,这是因为宵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