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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图书室中央,伫立着克劳斯纳教授的书桌,仿佛一艘黑漆漆的大驱逐舰在高山环绕的崖湾内抛锚,整个书桌堆满了一堆堆的参考文献、笔记本、各种各样的钢笔,蓝的、黑的、绿的、红的,铅笔、橡皮、装满回形针的盒子,橡皮圈和订书钉,暗黄色的信封、白色信封,以及上面贴有好看的彩色邮票的信封,纸张、散页印刷品、笔记和索引卡片,打开的希伯来文书上堆放着外文书,时不时插入从螺圆活页本上撕下来的纸张,上面是我伯伯那密密麻麻的细长字迹,到处涂涂抹抹修修改改,像黑色的死苍蝇,到处是小纸片,约瑟夫伯伯的金边眼镜放在一堆东西上边,仿佛在天空中飞翔,而另一副眼镜则放在椅子旁边小推车上的另一堆书上,第三副眼镜则在黑沙发旁小箱子上,透过一本打开了的小册子的书页偷看你。

约瑟夫伯伯本人就待在这张沙发上,以一种灾难性的姿势蜷缩在那里,肩上披一条苏格兰裙似的红绿格毯子,不戴眼镜,他的脸显得光秃秃的,充满了稚气。他身材瘦削,像孩子那样纤巧,那双细长的棕色眼睛看上去既喜悦,又有几分失落。他用那只几乎透明的白手和我们微微握手,咧开八字须和山羊胡子,露出淡粉色的微笑,说些诸如此类的话:“请进,亲爱的,进来,进来呀!”(即使我们已经走进房间,已经站在他面前,然而依旧靠近房门,爸爸妈妈和我挤作一团,像一小群迷失在陌生牧场里的牲畜。)“请原谅我没有站起来迎接你们,不要对我过于苛刻,因为我已经三天两夜没有离开写字台了,没有合眼,问问克劳斯纳夫人,她会为我作证,我没吃没睡,甚至没有溜一眼报纸,只想把这篇文章写完,它的发表会在我们的国土上引起强烈反响,不光是在这里,整个文化世界将会屏息注视这场争论,这一次我相信我会让蒙昧主义者永远哑口无言!这一次迫使他们表示赞同说阿门,或者至少承认他们无话可说,他们大势已去,他们的游戏结束了。你们怎么样?我亲爱的范妮娅?我亲爱的罗尼亚?还有可爱的小阿摩司?你们好吗?你们有什么新情况?你们给亲爱的小阿摩司读几页我写的《当民族为自由而战》了吗?我亲爱的人,在我看来,在我写的所有东西中,《当民族为自由而战》最适合给亲爱的阿摩司和我们整个杰出的一代希伯来青年做精神食粮,或许还包括我的《第二圣殿史》中对英雄主义和反叛的描述。

“亲爱的,你们呢?你们一定是走着来的。路是不是太远了?从你们凯里姆亚伯拉罕的家里?我现在想起来了,三十年前我们还年轻时,住在风景如画、真诚的布哈拉人居住区,我们经常在安息日从耶路撒冷走到贝特拉或是阿那托特,有时会走到先知撒母耳墓地。亲爱的克劳斯纳夫人现在要给你们拿些吃的喝的,请你们跟随她去,我把这段难写的话写完就过去。沃伊斯拉夫斯基家和诗人尤里·兹维,以及埃文—扎哈夫今天可能也来。亲爱的内塔尼亚胡和他迷人的妻子差不多每个安息日都来看我们。现在过来一下,我亲爱的人们,过来亲眼看看,我亲爱的小阿摩司你也过来,看看我写字台上的草稿——我死后,应该让一拨拨、一代代学生到这里参观,让他们亲眼看看作家为艺术奉献所遭受的痛苦,我平生的奋斗,不遗余力追求简约、流畅和明晰的风格,看看我每行字中删去了多少,我打了多少草稿,有时甚至有六遍以上的不同草稿,此后仍觉自己的东西不尽如人意。成功来自汗水,灵感来自勤奋。古语说得好,祝福既上自天堂,又下至万丈深渊。当然,我只是开个小玩笑,女士们,请原谅。现在,我亲爱的,跟克劳斯纳夫人去解解渴,我不耽误你们了。”

从图书馆,你可以出去,来到又窄又长的走廊,那是住房的结肠地带。走廊右边是浴室和贮藏室,而照直走则是厨房、食品贮藏室和可说是厨房分支的用人住的房间(尽管从来就没有过用人)。你也可以立即左拐走进起居室,而照直走到走廊尽头,则是我伯伯、伯母那装饰华丽的洁白卧室,里面有一面镶铜边的大梳妆镜,两边则放有装饰性的蜡烛架。

因此你可以通过三种途径来到起居室:当你走进家门时从前厅左转,或者径直走进书房,出来后进走廊,立即左转,就像约瑟夫伯伯通常在安息日里所做的那样,或者直接走到几乎有整个起居室那么长的黑餐桌头上的贵宾席。此外,在起居室一角有一低矮的拱形门道通向休息室,休息室的一面是圆形的,像座角楼,休息室的窗子俯瞰着前花园、华盛顿蒲葵和安静的小街。阿格农先生的住宅就耸立在街道对面。

休息室也被称作吸烟室。(在安息日,克劳斯纳家里禁止吸烟,然而安息日并非能永远阻止约瑟夫伯伯写文章。)这里有几把沉重、柔软的扶手椅,有铺着绣有东方风格图案坐垫的沙发,一条软绵绵的大地毯,一大幅油画(波兰画家莫里西·格特里夫画的?),画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犹太人,佩戴经匣,肩上披着祈祷披肩,手上拿着本祈祷书,但这个犹太人并没有读祈祷书,因为他双眼紧闭,嘴张开,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虔诚和精神亢奋。我总是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位虔诚的犹太人了解我所有见不得人的秘密,非但没有指责我,反而默默地请求我修正我的道路。

那时,整个耶路撒冷到处是一居室半的住房,或者是两居室的住房,由两家相互争斗的家庭合住。克劳斯纳教授的宅邸在我看来成了苏丹或罗马皇帝皇宫的样本,我经常在入睡之前,躺在床上幻想大卫王国复辟,希伯来部队为塔拉皮尤特的宫殿站岗放哨。1949年,国会反对派领袖梅纳赫姆·贝京注以自由运动的名义提名约瑟夫伯伯为候选人和哈伊姆·魏茨曼注竞争以色列总统,我罗织出这样的意象:伯伯在塔拉皮尤特的总统府四周是希伯来士兵,每一入口的黄铜牌下,两名浑身闪光的哨兵分立两侧,令所有的走近者确信,犹太人和人道主义价值将会永远联合在一起,彼此不会发生冲突。

“那个神经病孩子又在住宅里跑来跑去了。”他们说,“你们看看他,没完没了地跑,上气不接下气,脸涨得通红,浑身是汗,好像吞了水银。”他们责骂我:“你怎么回事?你吃红辣椒了吗?你在追赶自己的尾巴吗?你当自己是哈努卡节的陀螺吗注?是飞蛾吗?是螺旋桨吗?你把自己的漂亮新娘给丢了?你的轮船沉了?你让我们大家头疼。你净给琪波拉伯母捣乱。你干吗不坐下来安静一会儿?你干吗不找本好书看看?要不我们给你拿来纸笔,你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给我们画张好看的画?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