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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以后,我发现儿时认识的一个妇女杰尔塔·阿布拉姆斯基、雅考夫—大卫·阿布拉姆斯基的太太(二人都是我们家的常客)那些日子一直坚持记日记。我模模糊糊地记得,妈妈在轰炸时有时坐在走廊角落的地板上,把笔记本放在膝头,笔记本下还垫着一本没有打开的书,她在写着什么,全然不顾炮弹爆炸、迫击炮轰鸣和机关枪扫射,对于终日住在我们黑暗、臭烘烘的“潜水艇”里的同住者之间的争吵充耳不闻,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漠然对待先知耶利米充满宿命色彩的叨咕、约瑟夫伯伯的哀叹,以及一个老太太(她的哑巴女儿当着我们大家的面给她换掉湿尿布)宛如婴儿般的刺耳哭喊。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母亲在写些什么,我没有拿到她的笔记本。也许她在自杀前将其全部焚烧了,连一张写满字的纸片都没有给我留下。

我在杰尔塔·阿布拉姆斯基的日记里读到:

1948年2月24日

我疲倦……如此疲倦……储藏室里满是死伤者的物品……几乎无人前来认领这些物品:无人认领,物品的主人遭到杀戮,或者受伤躺在医院里。一个头和胳膊都有伤但可以走路的人来到这里。他的妻子被打死了。他找到她的外衣、照片和内衣……当初怀着爱与生存之乐购买这些物品,而今它们却被堆在了地下室……一个年轻的小伙子,G.前来寻找他的物品。在本—耶胡达大街的汽车爆炸事件中,他失去了父母、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他之所以得以逃脱,是因为那天夜里没在家睡觉,他在值班……顺便说一句:他所感兴趣的不是物品,而是照片。他在幸存下来的数百张照片里,寻找为数不多的家庭照。

1948年4月14日

今天早晨宣布……凭煤油本(户主本)上的一张配给券,每家可以在指定肉商那里领到四分之一只鸡。一些邻居让我替他们领,因为我无论如何都要去排队,而他们还得工作,排不了队。我的儿子约尼提出,在上学之前替我去站队,但我跟他说我自己去。我把亚伊尔送到幼儿园,便去了盖乌拉街,肉铺就在那里。差一刻八点,我赶到那里,看到五六百人站在那里排队。

据说很多人夜里三四点钟就已经赶到,因为风传头天就要发鸡。我不想排队,但是我答应邻居们把配给给他们领回去,我不愿意空手回家。我决定像别人一样“站在”那里。

站在那里排队时,我得知,从昨天起一直传播的“谣言”得到了证实:是的,百十名犹太人昨天在谢赫贾拉被活活烧死。他们本是被护送前往哈达萨医院和大学的。百十个人,其中包括杰出的科学家和学者、医生和护士、工作人员和学生、职员和病人。

简直难以置信。耶路撒冷有这么多犹太人,但是当这成百人在只有一公里之隔的地方濒临死亡时,却无人相救……他们说:英国人不让。要是这样恐怖的事件就在你眼前发生,四分之一只鸡又算得了什么?但是人们耐住性子排队。不断闯入你耳际的是:“孩子越来越瘦……他们有几个月没尝到荤腥了……没有牛奶,没有蔬菜……”站六个小时很艰难,但是值得:孩子们就会有鸡汤喝了……谢赫贾拉发生的一切令人发指,但是谁又知道在耶路撒冷等待我们大家的是什么?死者已已,生者尚存……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幸运之星”抱着分给每家每户的四分之一只鸡回家了……葬礼终于结束……下午两点,我领到了自己的配给和邻居们的配给,我回家了。注

1948年4月13日,七十七位医护人员、教授和学生遭到屠杀,许多人被活活烧死,父亲本来是要和那个护送队一起上守望山的。民族卫士总部,抑或他在国立图书馆的上级,命他去把地下室的某个书库锁上,因为守望山已被与城市隔绝。但就在动身的头天晚上,他发高烧,医生坚决禁止他下床。(他近视眼,人又单薄,每次发烧,他眼前便模糊一片,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而且还会神志不清。)

四天前,伊尔贡和斯特恩帮攻克了耶路撒冷西部的阿拉伯村庄代尔亚辛,杀害了那里的许多居民,全副武装的阿拉伯人于是在4月13日早上九点半对经过谢赫贾拉去往守望山的护送队发起攻击。英国殖民地事务大臣亚瑟·克里奇·琼斯注本人向犹太代办处代表作出承诺,只要英国人在耶路撒冷,就会确保安排固定的护送队,帮助医院和大学做好防卫工作。(哈达萨医院不光给犹太人看病,而且为整个耶路撒冷的居民服务。)

护送队中有两辆救护车,三辆公共汽车,为预防狙击,车窗玻璃上安装着金属板,还有几辆装载医药等必需品的货车,还有两辆小轿车。快到谢赫贾拉时,一个站在那里的英国警官向护送队发出信号,公路畅通无阻,安全如旧。在阿拉伯人居住区中央,差不多就在流亡中的巴勒斯坦阿拉伯人领袖、纳粹支持者、大穆夫提阿明·阿里—侯赛尼的别墅脚下,离希尔瓦尼庄园大约有一百五十米,前面的车辆碾到一枚地雷,顿时手雷、燃烧瓶从公路两旁疯狂地扔向护航队。火整整烧了一个上午。

离袭击地点不到两百米处,有一个英国军事哨卡,其任务是保障通往医院那条公路的交通安全。英国士兵一连几个小时站在那里观望袭击,手指都没有动弹一下。九点四十五分,英国在巴勒斯坦武装的最高指挥官戈登·麦克米伦将军驱车而过,停也不停。(他后来眼睛眨都不眨地声称,在他的印象中,袭击已经终止。)

一点钟,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一些英国车辆从旁边驶过,没有停留。当犹太代办处的联络军官和英国军方指挥部联系,要求允许派哈加纳运走死伤人员时,得到的答复则是“部队已经控制了局面”,指挥部禁止哈加纳进行干预。然而,哈加纳救援武装从城市和斯克普斯山出发,试图帮助身陷绝境的护送队时,却阻止他们接近出事地点。一点四十五分,希伯来大学校长犹大·列昂·玛格内斯先生给麦克米伦将军打电话请求救援,答复是“军队正在想方设法赶到出事现场,但是那里正打一场大仗”。

没有战斗。三点钟,两辆公共汽车起火,几乎所有乘客,多数已经负伤,要么已经奄奄一息,活活葬身火海。

一共死了七十七个人,其中包括哈达萨医学组织负责人哈伊姆·雅斯基教授、大学医学院的创始人列奥尼德·多尔扬斯基教授和摩西·本—大卫教授,物理学家古恩特·沃尔夫森博士、心理学系主任恩佐·伯纳文图拉教授、犹太法专家亚伯拉罕·哈伊姆·弗来曼博士,以及语言学家本雅明·克来尔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