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严冬般的宿怨(第3/4页)

“上帝啊,不听啦!”布兰德尔先生从化妆台上拿起一条毛巾,冲我挥了挥,说:“我放弃了!噢,伟大的新世界啊,它竟然如此神奇!……啊,乔,乔!”他对我父亲说。“这种事会不会再次让我们碰上呢?难道我们什么也不是,只是两个厌倦了生活、忍饥挨饿的叫花子?当你行走在街头时,还能看到这一切吗?它会像那样再次返回吗?”

“对,我是不会了,”父亲说,“我过去是一名中士,不过我已经不中用了。”

他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不过他的嗓音却苍老、疲乏、困倦。此刻我清楚,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他的脸也因疾病而显得蜡黄,肩膀也耷拉着,一双大手垂摆至膝盖。他站在布兰德尔先生和我之间,仿佛从地上刚刚爬起来似的。然而,他的脸却始终显得憔悴而狂热,露出古怪、崇高的神色——好像随时要摆脱束缚和重压,远走高飞似的——他经常会露出这种表情。在这种振翅高飞的表情之外,还会有耳聋之人常有的凝神细听之态。

我似乎觉得,那种孤独、流浪的感觉,那种在国外稍作短期休息的感觉——仿佛某个长了翅膀的精灵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暂时停止了飞翔——这种感觉在他身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突然间,我感受到了他的生活和命运的全部奇特之处——和我熟悉的一切生活相去甚远。我想到了他奇特的童年,想到了将他带至我母亲和犹太人身边的那种神奇机缘——一位外国人、一位陌生人、一位流浪在神秘面孔之间的游子——和我们在一起,却从不属于我们。于是,我比先前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了我们的亲近和疏远。我立刻觉得比世上的任何人都接近于他,同时又比任何人都远离他。他的生活已经具有了某种神奇、遥远的意味;他似乎是某段已然逝去、难追岁月的一部分。

我想布兰德尔先生当时并未注意到我父亲有多么困倦和难受。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内心燃烧着一种炽热、有些压抑的激情,一种几乎发狂的活力,这种活力当天晚上即将达到顶点了。然而,在我们离开他以前,他突然快速地瞥了我父亲一眼,抓起他的手,十分亲切地问:

“怎么回事,乔?你看起来很疲惫。出什么事了吗?”

我父亲摇了摇头。他对于自己的耳聋变得十分敏感,一提及他退出舞台后面临的苦恼,或者他从前的同事对他目前的状况流露出同情的神色,都会深深地伤害他。“当然没有,”他说,“我的感觉从没有这么好过!我以前经常扮演的是那个丘八型的演员乔,如今我成了丘八型的警察乔。我这儿有徽章可以证明。”这时他掏出自己的警察徽章来,他的确引以为豪。“如果这算不上高升,那算什么?好了,闺女,”他对我说,“我们就听任这个坏蛋去干他的阴谋和暗杀勾当吧。要是他变得太坏,我会逮捕他的!”

我们起身要走,布兰德尔先生马上拦住了我们,一言不发。那种强烈、抑制住的兴奋和欢喜的狂热情绪在他身上一向很明显,但此刻变得更明显了。此人就像一架发电机低沉地轰响着,他结实的双手颤抖着。等他开口说话时,仿佛已经变成葛洛斯特公爵了。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狡猾、得意的预言家的口吻,一种疯狂、神秘、不怀好意的意味。

“你今晚要睁大眼睛好好看啊,”他说,“你会看到值得牢记的表演的。”

我们离开他,来到了外面,然后走进剧院。这是布兰德尔和我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出来走进剧场时,场子里几乎坐满了观众,尽管还有人走下通道朝自己的座位走去。由于我父亲耳聋,布兰德尔先生给了我们前排的座位。有一阵子,我注视着走进来的观众,剧场渐渐坐满了人。一种欢欣、愉快的感受再次朝我袭来,当戏院的幕布即将开启时我经常会有这种感受。我望着那些美丽的女人,身穿晚礼服的男子,望着剧院里各种华丽、俗艳的装饰。耳边传来快速、兴奋的说话声,丝制衣服的窸窣声,以及人们的走动声——我喜欢这一切。

接着,几分钟后,灯光开始变暗。剧院各处传来一阵嗡嗡的说话声,这是人们俯身交谈的声音。接着又过了片刻,在暗淡的光线里,我又看到了那神奇、美好的一幕,我常常这么认为:一千多人突然变成了单独的生命体,所有那些憔悴、白色斑点似的面孔,都像花瓣一样绽放在天鹅绒般的黑暗里,向上昂起,显得热切、沉默、专注而美好。

随后,幕布升起来了。在一个巨大、突起的舞台上站着一位面容畸形、孤单的人。我马上就认出那人就是布兰德尔。在那一瞬间,我浑身没有了感觉,只有万分的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想想看,这一切的变化竟然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我知道这个残忍、阴险的家伙正是我们刚才一起交谈过的那个人。接着,伟大的演说开始在整个剧场里响了起来。这一切很快就被人忘记了。那人不再是布兰德尔——他是葛洛斯特公爵。

他的智慧通过开场白迅速向观众传达了出去,这些人即将在这个戏院里领略一生难得一见的演出。然而起初,他们并没有什么人物的概念,对理查王这个残忍、细腻的人物并没有特殊的感受——只能感受到回荡在戏院里的响亮音乐,这音乐气势磅礴,压倒了一切,淹没了人生中所有卑鄙、丑陋、琐碎的记忆。演员的对白似乎包含了人类的全部伟大、庄严、悲情的绝望,冲向巨大、无限的苍穹,好像在对人类的尊严提出挑战和证明,也像一种他无须感到羞愧或惧怕的信念。

现在我们严冬般的宿怨

已被这颗约克的红日照成了壮丽的夏景;

那笼罩在我们王室的片片愁云

全都埋进了海洋的深处。[8]

随后,理查这个可怕的形象迅速而堂皇地以越来越疯狂、恐惧、残忍的形式出现在舞台上了。几乎在开场的那篇讲话结束之前,他的形象便完整地呈现出来了。那段讲话真够恐怖的,把那个乖戾、畸形、苦恼的葛洛斯特形象清楚地勾勒出来了。对他来说,生活中没有什么美好之物,他是一个除了通过谋杀就无法前进的人。随着剧情的进展,理查王这个人物开始变得真实起来,那几次暗杀可真够可怕的,台词里充满了动听、恐怖的意味,以至于幕布升起,显示出帐篷中那个可怕的恶梦场面时,我感到如果再流一滴血我就坐不住了。

那晚的演出将永远驻留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在戏院里体验过的最绝妙的时刻。理查德·布兰德尔那晚的演出达到了最高水平。那晚的演出确实是他艺术生涯的顶峰。那次演出之后,布兰德尔的精神就崩溃了。他的演出计划只得搁浅,他再也没有扮演过理查。过了好几个月,他才再次登台表演。不过,在他的余生中,他再也无法达到那晚的演出水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