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廊里的天使(第2/3页)

“哎呀,我认识那个姑娘。”他大声叫道,“两个多星期前我还跟她说过话呢。”

“就是她,”伊丽莎白说,“她去世了——是大出血,一阵接一阵的。就是这儿,”她轻拍着自己的腹部。“直到上星期三才有人发现她病了,星期五她就去了。”她又哭了起来。

“太——太——太,”他惋惜地叫着,“可怜,真可怜啊。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

“甘特先生,我待她就跟自己的亲闺女一样。”

“她多大啦?”甘特问。

“二十二。”伊丽莎白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附和道,“她有亲人吗?”

“没人管她,”伊丽莎白说,“她母亲在她十三岁就死了——她是在我们这里蜂窝口出生的——她的父亲,”说到这她加重了语气,“是个没心没肝的老浑蛋,只顾自己,从不关心这孩子,也不关心任何人。出殡时他都没来。”

“他会遭报应的。”甘特心情阴沉地说。

“只要苍天有眼,”伊丽莎白附和道,“他肯定会下地狱的,这个老浑蛋!”她贤良地继续说,“我真希望他死无葬身之地。”

“肯定会的,”甘特冷酷地说,“他会遭报应的,噢,天哪。”他沉默了半晌,痛心疾首地摇着头。

“可怜,真可怜,”他喃喃自语,“那么年轻。”这一刻他心中涌出一种胜利感——一种生者听闻他人死讯时产生的那种感觉。这也是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感,因为他本人已经六十四岁了。

“我待她一直就像亲女儿似的。”伊丽莎白说,“她还那么年轻,本该前途无量的。”

“想想真可怜啊,”甘特说,“天哪,真是太可惜了。”

“她可是个好姑娘啊,甘特先生。”伊丽莎白边说边抹着眼泪。“她本该有光明的前程的,她的机会比我多多了,我想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她谦虚地说。

“哎呀,”甘特吃惊地大声说道,“伊丽莎白,你是个富有的女性——要是我不相信你说的话,那可真该死。这个小城到处都有你的产业哪。”

“我并非指这个,”她回答,“当然了,即使现在我不再劳动,生活照样可以过下去。我都辛苦一辈子了。从现在起,我不想再吃苦了。”

她向甘特含羞一笑,用她能干的纤手轻拢秀发。他仔细打量着她,看着她那结实、丰满的屁股,无须穿紧身衣就能显出苗条的身段,她跷着修长美丽的双腿,动人的双足蹬着玲珑的棕色便鞋——她看起来结实、强壮、干净、优雅——浑身散发出一丝淡淡的丁香味。他盯着她那双诚挚的眼睛,明亮且沉稳,他知道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

“天哪,伊丽莎白,你长得可真漂亮啊。”他说。

“我的生活一直过得很安逸,”她说,“我一直很关照自己。”

他们两人历来彼此相知——自他们初次见面起就如此。他们之间无须什么辩解,无须提问,也无须回答。世界游离于他们之外。寂静中,他们听到喷泉的溅落声和广场上开怀的大笑声。他从书桌上拿过一本墓碑样簿,一页一页地翻着,里面都是些佐治亚普通大理石和佛蒙特花岗石的图片。

“我不想要这些,”她不耐烦地说,“我已经选定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诧异地抬起头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门外的那尊石雕天使。”

他脸上马上显出震惊且不大情愿的样子。他咬着薄薄的嘴唇。没人明白他心里多么喜爱那尊天使。在众人面前,他老说这尊天使是个大累赘,经常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订购它。六年来那尊天使一直搁在门廊里,饱经风雨。现在它已变成了黄褐色,上面污渍斑斑。这尊天使产自意大利的卡拉拉。她一手拿一朵石制百合花,另一只手向上升起作祈福状,身体笨拙地站在一只踮起的石脚上,傻乎乎的脸上挂着凝固不变的微笑。

有时候生气时,甘特会把气撒在这尊天使上。“你,你这个地狱里来的魔鬼!”他怒吼道,“你让我穷困潦倒,毁了我,你害得我晚年没好日子过。现在你又要把我压死,你这个可怕、可恶、不正常的魔鬼。”

但有时候,当他喝得酩酊大醉时,他会跑来跪在天使面前,口里叫着辛西亚,恳求它能爱他,祝福他,饶恕他这个悔罪改过的孩子。广场上常会传来人们的大笑声。

“怎么啦,”伊丽莎白问,“不愿意卖给我吗?”

“这东西价钱可很高呀,伊丽莎白。”他闪烁其词地回答。

“我不在乎。”她坚定地回答,“我有钱,要多少你只管说。”

他默然思索着天使搬走后留下的那片空白,那可是无法弥补和抹去的——将会在心坎上留下一个大坑。

“这样吧,”他说,“我就按原价让给你,四百二十元。”

她从皮夹里掏出厚厚一叠钞票,数好后递给他。他却把钱推了回去。

“不用,等我完工后把它立起来再说吧。碑上还要刻些字,对不对?”

“对,要刻上她的完整姓名、年龄、出生地等,”她边说边递给他一只信封,上面写着潦草的字迹。“我还想要刻上几行诗——适合纪念这样一位英年早逝姑娘的小诗。”

他从书桌上的分类架里拿出一本破烂的铭文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着,拣出一段段念给她听,可她听后只摇头。终于,他说,“伊丽莎白,听听这首怎么样?”他念道:

芳华岁月毅然离去,

青春韶光尚未耗尽

生命爱情自有时日,

上帝唤她怎能不去。

忠诚在风中低语,

她的远离绝无伤悲;

她舍弃你的挚爱,

远赴天国寻求胜境。

“噢,这首很好,很好,”她说,“就选这首吧。”

“对,”他表示同意,“我也觉得这首最好。”

在他那间阴凉而带着霉味的小办公室里,他俩站起身来。她娇小的身材只到达他的肩部。她戴上小巧的羊皮手套,在两只小巧红润的手掌部扣上纽扣。然后望了望四周。那张破旧的皮沙发留下了他瘦长身体的印子。她抬头望着他,他面容难过,神色阴沉。两人心里都铭记着这一刻。

“伊丽莎白,已经很久很久了。”他说。

他们缓缓经过身边的大理石碑,朝店门前走来。木门之外守卫着那尊天使,此刻眼睑下垂,嘴角露着一丝茫然的微笑。简那度正缩着头,耸着肩。他俩走出店门,来到前廊。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犹如自己的幻影挂在晴朗的夜空。一个小报童挎着空空的报纸袋子,踩着轻快的脚步走了过去。他满是雀斑的鼻子似乎已经嗅着了晚饭的香味,并充满了渴望。他们站在门廊边,孩子走了过去。整个生活似乎凝结成一幅画面:消防队员和法格·斯路德早已瞧见了甘特。两人低语了几声,然后朝他这边望着。一个警察靠在警署前的凉台栏杆边,居高临下张望着。在喷泉下面中央草坪旁边,一个农夫弯下腰凑到喷嘴前喝水,然后又站直身子,手上、脸上湿漉漉的,他呆望着。在市政厅楼上税务局的办公室里,身高体胖的燕西穿着短衫,也在张望着。仿佛在这一刻,喷泉有节奏的喷水停顿了下来,生活也静止了,姿势犹如照片一样凝固不动。甘特觉得自己正身处这个世界,独自朝死亡迈进。正如在一九一○年,有人可能会看到自己三十岁时在芝加哥博览会上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留着黑黑的小胡子,女士们都忙忙碌碌,男士们戴着黑色圆礼帽,全都凝固在那一刻的喧嚣中。他铭记着那逝去的片刻,尽力搜寻着照片以外的事(他都知道);要么就像一幅南北战争的图片,他是一位老兵,正匍匐在尤利西斯·甘特身边,正欲向前冲,却看到了前面马背上的死者;要么,也可以说,像英国大学的指导教师,重又看到自己年少时苏格兰的帐篷,想起了早已遗失、忘却的板球拍,想起某位早已去世的诗人,想起年轻的学生和指导老师在大学暑假每天研读九小时的“经典著作”。